我和名家过过招——欧丽娟女士解读秦可卿
欧丽娟女士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解读秦可卿,提出的观点也非常的新颖,有值得思考的地方。但我总觉得有过度解读的嫌疑,她提出的论据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我们下面具体来看。
一:秦可卿和贾珍有情吗?
在解读秦可卿时,欧丽娟女士对秦可卿和贾珍的关系解读的就比较好。这是女性视角的细腻之处。她认为贾珍的爬灰并没有使用强迫的手段,秦可卿对贾珍是动了感情的。认为秦可卿有四点爱上贾珍的理由。比如贾珍身上有族长的光环,本人长得英俊等。
这样的解读也不是不可以的。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秦可卿本来就是“情”幻化而成,怎么能没有情呢?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她和贾珍的“淫”,是“情”相逢的结果。
问题是贾珍对她有情吗?
从秦可卿死后,贾珍的表现来看,很难说贾珍对秦可卿就没有情,可以看出贾珍是很喜欢他这个儿媳妇的。但从后来贾珍的荒唐表现来看,也很难说贾珍对她就有情。同样是“情”,贾珍的情也并不纯,是滥情。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秦可卿的葬礼,其用意并不是来表现贾珍对秦可卿有多爱的,而是作者不能把贾珍爬灰的事明写,所以只能通过豪华的葬礼来表现他和秦可卿之间的不正常关系。这一点必须是要明白的。
那先生(张友士)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
“初次行经就用药治起来。”什么病?因“情”而起的病也。初次行经标志着女孩儿已经进入青春期,是女孩情窦初开的时候。这时候就应该给以青春期的指导,否则,她就不可能很好把握情与欲的关系,分不清什么是情什么是欲。
不可否认,秦可卿会爱上贾珍,除了欧丽娟女士给出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贾蓉不可爱,他身上没有成熟男子的魅力,感情也不专一。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远没有贾珍有魅力。有人会觉得贾珍同样不会专一,但贾珍和贾蓉不同,他会把自己吸引人的部分展现出来,这一点,贾蓉就做不到。
欧丽娟女士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所做的对秦可卿的解读我是基本认可的。
欧丽娟女士认为贾珍不可能对秦可卿用强,她给出的理由主要有两条:
一:秦可卿深受贾母宠爱,贾珍不可能片面用强。贾母曾说秦可卿是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贾珍要是对秦可卿用强,秦可卿要是告到贾母那里,贾珍吃不了兜着走。二:贾府是大户人家,人口众多,日夜起坐都在人群之中,连洗脸都有人侍候,到处都有几十双眼睛看着。贾珍和秦可卿即便偶然发生一次,也不能持续。
对于贾珍不可能对秦可卿用强这个观点我是同意的,但她给出的理由有点牵强。第一,贾母虽然宠爱秦可卿,但秦可卿毕竟是宁国府的人,是贾珍的儿媳妇,贾母并不能深管。即便秦可卿告到贾母那里,贾母总要顾到贾珍族长的身份,在古代,家丑不外扬是处理这类烂事的第一原则。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王熙凤、贾蓉听见装没听见就是显著的例子。还有一个原因,即便贾珍对秦可卿用强,秦可卿根本没有告的可能性,因为这不符合中国古代女性心理。
第二,说贾府人口众多,连洗脸都有人侍候着,这符合事实。可一定要说“到处都有几十双眼前看着”,恐怕不太符合实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贾府就什么丑事都不可能发生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看《红楼梦》里孙绍祖“将家中丫环、媳妇将及淫遍。”《金瓶梅》中西门庆也是同样的混账,就知道当权力失去监督时有多么可怕。
同样道理,对于贾珍这个宁国府的当权者来说,他要干什么,无论多少眼睛都是摆设。丫环、下人、婆子们都超乖的,看见也当没看见。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有丫环给他望风;焦大骂“爬灰”,众人是忙着给他嘴里塞马粪,有谁装明白人了吗?
贾珍不会对秦可卿用强,这是合理的。以贾珍久在风月场中对女性心理的熟悉,再加上身上族长、宁国府当家人的光环,要对付一个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那是手到擒来没有任何难度的,根本就不用用强。
二:秦可卿是秦业的私生女吗?
秦可卿是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第八回写道:“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秦业的名字,甲戌本双行夹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秦业的官职为营缮郎,清代并没有这个官职,这个官职是曹雪芹虚拟的。“营缮”二字按谐音反过来就是“善养”。以今人的看法,会养养女儿,女儿贴心。但古人是重男轻女的,为继承香火,习惯上也常常是抱养男婴。秦业抱养一个女婴,这要由作者对男女的倾向来看。“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作者借贾宝玉之口说出自己对女孩的偏爱。秦业抱养了一个女婴,故曹雪芹名给了他一个营缮郎的官职,“营膳”其实就是“善养”。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不知来历,这就是所谓“情不知所起”。
甲戌双行夹批:出明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
甲戌眉批: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
我的看法相反,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是贬中褒。原因是虽然出身低下,但其中有“情”。死封龙禁尉,是褒中贬。表面看上荣光无限,但寓讽刺于其中。死了被封龙禁尉就很风光吗?何况“龙禁尉”三字,按谐音反读就是“近龙尉”,说白了就是侍候皇帝的。说贾蓉是“近龙尉”勉强说得过去,说秦可卿是“近龙尉”就有点可笑了,有讽刺的意味在内。有何“褒”意在内呢?
欧丽娟女士很有意思,她推测秦可卿是秦业的私生女。她很认真的考证了历史上的弃婴、杀婴、溺婴,认为古人重男轻女,这弃婴等多为女子,为继承香火计,男孩一般是不会随便抛弃的。要抱养也一般是抱养男婴,抱养女婴的也有,但一般是做童养媳的。这样论证本来也不错,可是她接下来推测说:相比于收养童养媳,秦业抱养秦可卿“没有实用的功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此推测秦可卿是秦业的私生女,和秦钟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并从秦钟和秦可卿长得很像来证明这点。比如都秀丽出众,长得“花朵儿似的”。
欧丽娟女士还推猜说:很可能是秦业和别的女人私通生下了秦可卿,为掩人耳目,先送到了养生堂,然后再自己抱回来。
这样的推测是很没有道理的,按欧丽娟女士的说法,秦业营缮郎的职务是和贾政工部员外郎的职务差不多的,大概是五品官左右。即便是秦业和别的女人私通生下了秦可卿,他用拐这么大的弯吗?在古代,纳妾是很合理的一件事,直接娶回家不就完了。
既然秦可卿是弃婴,那她有没有弃婴情结呢?所谓弃婴情结就是弃婴这一身份对她有没有造成负面影响,比如缺乏安全感、自卑心理等。
欧丽娟女士给出的答案是没有,理由是秦业抱养她回来不会强调她弃婴的身份,甚至会回避这种身份,再加上“私生女”身份,秦业把秦可卿抱回家不会超过三岁,而三岁的小孩对小时候的事是没有记忆的。她举出自己对五岁以前的事都没有印象来证明这件事。
这样的解释对不对呢?
一定是不对的。如果婴儿刚生下来就被抱走,养父养母又对她疼爱有加的情况下,的确不会对她性格的形成造成什么影响。但三岁后被抱养,就有非常大的影响。在正常情况下,三岁或者五岁的小孩的确不一定能记起小时候的事,即便有一鳞半爪的记忆,也是非常模糊的。但三岁以前发生的经历,对一个人物性格的形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是为现代心理学证实了的。中国数千年的封建文化导致了国人对传宗接代非常重视,其结果就导致了我们的民族重男轻女的人非常多。生了女孩送人或者暂时放到亲戚家寄养的都有。那怕是你只送出去一年就重新抱回来,对她的性格形成也有重大的影响。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将女儿送出去一年,结果十几年过去了,他的这个女儿始终不能很好的融入这个家庭。办事、说话都非常小心,吃东西总来不敢和姐姐妹妹争。所以,即便是一个人对小时候的事都没有什么印象,但小时候的经历也一定对他性格的形成有重要的作用。
《红楼梦》第十回,尤氏说秦可卿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 秦可卿的敏感、多疑,就是弃婴身份对她性格形成的投射。怎么会没有影响呢?
《红楼梦》每一个人物的创作都是有它特殊的作用的,秦可卿这个人也同样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她是不是秦业的私生女,一点都不重要,和本书的主旨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作者没有这样写,我们何必要做这样的推测和解读呢?这是解读《红楼梦》者都必须要注意的问题。
欧丽娟女士说:秦业名字就是“情孽”,秦可卿的名字就是“情可轻”,秦钟名字的谐音是“情种”这一家人真的有一种遗传,也可以说是一种家风。
这样的理解其实是有问题的,秦业被解读为“情孽”并不是因为秦业本人和情纠缠不清,而是因为秦可卿和秦钟这两个子女和情纠缠不清。如果儿女不孝,或者做出了什么丢脸的事,当父母的常常会这样哭天抢地说:“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呀!”其实造孽的并不是他本人。欧丽娟女士之所以会这样解读,这和她把秦可卿解读为秦业的私生女分不开的。
欧丽娟女士认为,秦可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身上带有与生俱来的情欲。
清.洪秋蕃在《红楼梦抉隐》中说:“女中秦可卿,男中秦鲸卿,皆滥情而淫,皆首先授命。言情之书,深寓戒淫之意。善哉书乎!”
欧丽娟女士说:
秦可卿“得病于性成熟,重病于性放纵,死作为放纵情欲应付出的代价。”这是很精彩的总结。我觉得,秦可卿对贾珍虽然有真情为基础,但也是情跟欲的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