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符号闯天下的时代正在远去
导读
中国文化本来就在我们的DNA里不用刻意彰显,我们的目标是把这种DNA翻译成国际语言,这总好过强迫外国人去接受唐装。
有一次我得了一个挺风光的奖,确知自己是唯一获奖的华人,颁奖晚宴那天,穿了件压箱底的旗袍,滚边嵌条的精细棉布,蜡染的白底蓝花,在现场果然很吸睛,毕竟21世纪的纽约客们不常见到从中国古代穿越而来的青瓷大花瓶。朋友同事一片恭喜褒扬,只有一个85后的女孩在我耳边悄悄说:“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你不应该穿旗袍。”“为啥?”我很讶异。“Stereotype(刻板印象)。”她说。
当时我想哪天得空得好好给这孩子上一课,她刚来美国涉世不深,大概还分不清带着自豪感自觉自愿地彰显自己的身份认同和被别人强贴标签的刻板印象之间的区别。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请她给我上一课。她和她这一代人正在开启一个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认知和认同的新时代,我当时并未觉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个时代已经就在眼前了。
要说这个新时代,得先说说正在远去的那个旧时代。早在18世纪后叶,刚在美国落脚不过百余年的白人就开始了对印第安人的文化同化,建学校、建教堂,希望通过强制教育把这些非我族类的部落游民和顺地归化成美国文明的一部分。到20世纪初,东南欧移民开始大量涌入美国,以前只针对印第安人的同化运动开始扩大到以所有移民为目标,很多州都通过法律强制移民学习美国的语言宗教和文化。
但到了六七十年代,随着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美国开始意识到对移民和少数族裔的文化打压已经触发了随时可能呈燎原之势的反作用力,于是风气逆转,开始鼓励少数族裔保存自己的文化根基。包括亚裔传统月在内的一系列彰显少数族裔文化传统的法定庆典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被催生出来的。
那个年代里进入大学的华裔年轻人,大多从小刻意远离中国文化、渴望被主流认同,到了自我意识蒙醒的年龄,又沐文化包容的春风,突然意识到自家文化的独特魅力和价值,都一门心思开始回归。但移民沿袭的故国文化就像密封在时间胶囊里的老物件,任外面的世界多么让人眼花缭乱,能被保存下来的也只有几样有代表性的东西;任外面的世界时过境迁,这几样东西也总是一成不变。所以2000年我到纽约时,在这里能看到的中国文化的样貌基本如下:每逢跟华人有关的庆典必有舞龙舞狮,华人出席重要庆典时必着锦缎唐装,文艺演出必有红绸折扇,讨论中国文化时必得把孔子挂在嘴边。
这些都是我熟悉的文化元素,但它们被从一个庞杂的体系中抽离出来,独当一面构成的中国文化简易版,却让我觉得陌生。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在西方世界里,中国文化的符号化有着现实的好处。对西方受众来说,这些符号看着脸熟却又不知底细,带着异域风情却不附带繁杂的内容,既可以满足受众的猎奇心理,又不要求他们下功夫去琢磨,各种成分都配得恰到好处。所以在那个时代里,玩符号简直就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在西方落脚的灵丹妙药。从那些最早在西方赢得票房的第五代导演、在国际拍卖行卖出天价的政治波普画家,到挖空心思在作品里注入中式色彩、意向、配器和唱腔的旅美艺术家,都是受益人。
这种选择或许也有非功利的原因,就像曾经把毛像印上时装的旅美服装设计师谭燕玉在接受《南华早报》采访,被问及是否太过强调中式风格时所说的:“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改变或稀释我的身份。”谭燕玉80年代来到美国,那个年代东西方实力还相距甚远,对于这一代人,在异国他乡紧抓住中国符号,大概也是为了不让自己迷失在过于强大的西方文化漩涡之中。
那段访问是2015年刊出的,但上个星期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旁边一家叫Junzi Kitchen的小餐厅吃晚饭时,想起谭燕玉的话,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是家由几个耶鲁大学华人毕业生共同创立的连锁快餐店,2014年他们在耶鲁读书时就带着这个项目的创意在耶鲁创业中心的选拔赛中获奖,2015年第一家junzi在耶鲁校园开张,今年夏天在哥大附近开了第二家,第三家和第四家也将在明年陆续于曼哈顿下城和中城开张。
纽约中餐馆林立,但这家的特别之处在于你很难把它界定为中餐馆,它至少不是美国的中餐馆惯常的样子。菜单上列的是春饼、炸酱面这样的家常便饭,柜台后面忙活着的却不是穿着溅了油渍白色工作服的华人大叔大婶,而是穿着短袖T恤的各族裔年轻人。店里的陈设看上去简洁时尚,完全不见水墨画、招财猫这种中餐馆的标配。店名里的junzi,来自中文的“君子”,但即使懂中文的人看到这个拼写也未必马上就能猜出其中“和而不同”的深意。
为餐馆做设计的是曾经在贝聿铭工作室供职的耶鲁校友张旭晖,那天晚上他把餐馆里那些融汇在选材、布局、衔接等细微之处、不显山落水却无处不在的中式美学一一指给我看,“但我们避免使用中国符号,因为那是面向过去所看到的东西。”他说。
餐馆的创办人之一、曾在耶鲁读环境科学博士学位的赵勇跟我说,创办这家餐馆是想要颠覆美国人对中餐的认知,他说在中国中餐本来是自然存在的东西,而在美国却只是被当作异国情调的载体,而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中餐的接受其实也是扭曲的,是一种边缘化。赵勇说:“我们不介意被叫做中餐馆,但我们不玩民族主义、不走少数族裔文化路线,不去迎合美国人对中国文化和中餐的想像。”
Junzi的创办人们不是唯一张榜宣告与中国符号分道扬镳的华裔年轻人,从那位85后女孩质疑我的旗袍至今,已经有不下十位年轻的华人艺术家、设计师、音乐人跟我分享过同样的理念。这种理念,用两年前刚从Pratt设计学院毕业的服装设计师瞿思颖和李浩冉的话说是:“中国文化本来就在我们的DNA里不用刻意彰显,我们的目标是把这种DNA翻译成国际语言,这总好过强迫外国人去接受唐装。”
甚至在一向以异国情调吸引游客的唐人街,也有第二代年轻人开始心平气和的接受老一代华人一直奋力抵御的贵族化风潮。在他们眼中,住家附近新开的那些精致小店虽然冲淡了唐人街在破败古旧中坚守着的东方风情,但只要它们能保持住华裔移民那种勤勉和善的精神,也未尝不是唐人街这个一直被当作“异域”的飞地真正成为美国一部分的契机。
这种对中国文化元素的追求从显到隐的转变,很像早年间中国人开始学着剪掉贴在西装袖子外面的商标,但这种转变的原因不只是年轻人甩掉了前辈们身上的“土”那么简单。
生而为人,都难免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纠结,从一种文化移植到另一种文化中的移民更是如此。在别人的地盘上给出别人期待的答案是被别人接受的捷径,给自己贴上标签,方便别人归类,说到底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智慧。就算这种做法会为“刻板印象”推波助澜,忙着谋生的人哪顾得上那么多?
在别人的地盘上按自己的想法作答是一种冒险,剪掉了抢眼的标签可能会让更多受众绕过表面去深及其里,但也可能让他们一头雾水或视而不见。这不是一个稳妥的谋生策略,你得有足够的自信和胆识才敢一试。可如今的年轻华人已经不缺自信和胆识了,他们来到美国也不再是为了谋生。所以他们才有本事开启这个前辈们想都不敢想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