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高致

01-01 生活常识 投稿:北梦木兮
林泉高致

郭熙(1023-1085?),字淳夫,河南温县(人。熙宁(1068-1077)间为图画院艺学,后任翰林待诏直长,创作活动旺盛的时代在熙宁、元丰间(1068-1085)。工画山水寒林,宗李成法,山石用“卷云”或“鬼脸”皴法,画树枝如蟹爪下垂,笔力劲健,水墨明洁。布置笔法独树一帜,早年巧赡致工,晚年落笔益壮,常于高堂素壁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幻之景。神宗赵顼曾把秘阁所藏名画令其详定品目,郭熙由此得以遍览历朝名画,“兼收并览”终于自成一家,成为北宋后期山水画巨匠,与李成并称“李郭”,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并称五代北宋间山水画大师。郭还精画理,提倡画家要博取前人创作经验并仔细观察大自然,他观察四季山水,有“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之感受,在山水取景构图上,创“高远、深远、平远”之“三远”构图法。

所著画论《林泉高致》,为其子郭思纂集,为中国第一部完整而系统地阐述山水画创作规律的著作。《林泉高致》涉及面很宽,有关山水画的方方面面,从起源、功能到具体创作时构思、构图、形象塑造、笔墨运用,以及观察方法等等,都有很好的说明。不少地方发前人所未发。今存六节中“序言”和“画格拾遗”两节为郭思所写,其余四节均为郭煕之词,乃郭熙生前所述,由郭思记录整理而成。序言称,郭思小时,常跟随其父游泉石,郭熙“每落笔必曰:‘画山水有法,岂得草草。’思闻一说,旋即笔记,今收拾纂集,殆数十百条,不敢失坠,用贻同好。”《山水训》一节集中叙述郭熙山水画创作经验和主张,认为人们生在太平盛世,想要“苟洁一身”,不一定去隐居归向大自然,借助好的山水画,完全可以不下堂奥而坐穷泉壑。这是对前人提出的“卧游”、“畅神”的绘画美学思想的发展。又讲述了山水画家如何观察大自然、如何汲取素材、如何继承传统和如何表现。这是全书的精华所在。《画意》一节主要是强调画家要注意艺术气质的锻炼和文学修养的提高,认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可以帮助画家扩大思路,丰富想象。《画诀》一节讲的是画面布局、形象塑造、笔墨技巧以及表现四季天气变化等不同景色的基本规律。《画格拾遗》是郭思记述其父的一些山水画的情况。《画题》一节就古代绘画的作用发表议论,认为画家应当有所作为。

《林泉高致》存世的古版本有北京图书馆藏明抄本、《四库全书》文津阁本和文渊阁本等。

哈哈儿据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林泉高致》录入点校制作,部分错漏之处据它本校正,不注明。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臣等谨案:《林泉高致集》一卷,旧本题宋郭思撰。思父熙,字淳夫,温县人。官翰林待诏直长,以善画名于时。思,字得之,登元丰五年进士,官至徽猷阁待制、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书首有思所作序,谓丱角侍先子,每闻一说,旋即笔记,收拾纂集,用贻同好。故陈振孙《书录解题》以此书为思追述其父遗迹事实而作。今案书凡六篇,曰《山水训》,曰《画意》,曰《画诀》,曰《画题》,曰《画格拾遗》,曰《画记》。其篇首实题赠正议大夫郭熙撰,又有政和七年翰林学士河南许光凝序,亦谓公平日讲论小笔范式,粲然盈编,题曰《郭氏林泉高致》。而书中多附思所作释语,并称间以所闻注而出之,据此,则自《山水训》至《画题》四篇,皆熙之词,而思为之注。惟《画格拾遗》一篇,纪熙平生真迹;《画记》一篇,述熙在神宗时宠遇之事,则当为思所论撰,而并为一编者也。许光凝序尚有元丰以来诗歌赞记,陈振孙即称已缺,而此本前后又载入王维、李成《山水诀》,荆浩《山水赋》,董羽《画龙辑议》各一篇,亦非郭氏原本之旧书。末有“至正八年豫章欧阳必学重刻”一行,或即元时刊书者所附入欤?别本又有《山水诀纂》一卷,亦题宋郭思撰,有签书河南府判官厅公事王纬序,称思述其父熙平日所说山水画法,好事者喜传其文,而纬得之最先,大观四年镂板广之。校其文,与《林泉高致》所载《山水训》一篇首尾相同,疑思先纂是编,后复增益之为《林泉高致集》,而其书已行,故至今犹两存之也。书末又有《图画见闻志》一卷,与郭若虚同名,而其文迥异。中载叶梦得《评画行》,似非思所裒辑,疑本别为一编,乃续郭若虚书,而作者后人因所收《画诀》、《画题》皆思述其父之词,故取附《山水训纂》之末耳。以上二编,一与思书相复,一与思书无关,今俱刊除不录,而附存其目于此书之末,用以订同异,备考核焉。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总校官臣陆费墀

林泉高致

郭氏林泉高致集原序

《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谓礼、乐、射、御、书、数、画之流也。《易》之《山坟》、《气坟》、《形坟》,出于三皇。山如山,气如气,形如形,皆画之椎轮。黄帝制衣裳有章数,或绘或绣,皆画本也。故舜十二章,山龙华虫,曰观古人象。《尔雅》曰:“画,象也。”言象之所以为画尔。《易》设卦观象系辞,《论语》“绘事后素”,《周礼》“绘画之事后素工”,画之为本,甚大且远。自古说伏戏画八卦,读为今汝画之画,画文训为止,不知画八卦为等义,故画当为画。但今画出于后世,其实止于画字尔。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鱼,皆有象形之体,即象形画之法也。思丱角时,侍先子游泉石,每落笔,必曰“画山水有法,岂得草草”。思闻一说,旋即笔记,今收拾纂集,殆数十百条,不敢失坠,用贻同好。噫!先子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焉。然于潜德懿行,孝友仁施为深,则游焉息焉。此志子孙当晓之也。

山水训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邱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观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颍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斯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

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看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善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览者又当以此意求之,谓不失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人之有后之相也。非必论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书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揽,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唯摹营丘,关陕之士唯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通情。余以谓大人通士不苟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谓不止于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掉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此可与明者道。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汩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迓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掉之乎?已营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重复复,终终始始,如戒严敌然后竟,此岂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此,岂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也耶?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一川径隧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一山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深浅。水之津筏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臃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邱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峭拔也,如嵩少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嶂,泰山特好三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虑、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磕磕,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大,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谈,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大?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大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手,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脊脉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泊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之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同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百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碎,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不潺湲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云,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处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曰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出,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仆。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可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仆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至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百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夫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

山因藏其腰则高,水因断其湾则远。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拔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

画意

世人只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志意已抑郁涩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脱然已在于目。其意烦体悖,拙鲁闷嘿之人,见铦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玉磬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理之谈,此言吾之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生意,亦岂易有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率意触情,草草便得。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以献之先子,先子谓为可用者,其诗虽全章半句及只一联者,咸录之于下,好事者观此,则古今精笔,亦可以思过半矣。

先子尝诵诗可画者: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怅回车下野桥。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湖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沉山。窦巩《寄南游》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鲊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交。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老杜

渡水蹇驴双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湲。王介甫

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魏野

思尝助记: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李拱《村舍》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夏侯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姚合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郑谷

画诀

凡经营下笔,必全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地位,下留地之地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遽把笔下,去与不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意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莽、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之处有数尺之蘖。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

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坡大岸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即焉得成妙绝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学书,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画者往往善书,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如何?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详见下文。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棱石角不了然。既以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斡,淡以锐笔横卧重重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捽,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浓淡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迫,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当矣!

画题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可征考,宣然后欢然从之曰:“画之为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古帝王、名公、钜儒相袭,而画皆有所为而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贤圣人物,粲然满殿,令人识万古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逮今为士大夫之宝,则世之俗士下隶,矜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中间吾为试官,出尧民击壤题,其间人物却作今人巾帻,此不学之弊,不知古人学画之本意也。

思因纂录先子画题之下,间以所闻注而出之,盖亦用先人之本训尔。

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初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即又当各从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早春雪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雨春霭、早春晓景、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远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非多,谓如鹤形也飞扬。鹤之类,亦取自在尔,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晚行、夏山早行、夏山村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平远、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秋雨、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晓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秋、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朔风飘雪、山涧小雪、回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艤船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风雪平远、绝涧霜松、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岚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残照、雪晴残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晴、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酒家,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崖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祝寿用、青松、春松、长松、一望松。

作连山带岭、一望不断之意,先子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手抚面前大松,作极目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之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

怪石之在江岸者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灵岩怪石

怪石之在山岩用者也,山中松萝大木之致,可以映带随上下作一二也。

松石平远

作平远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远要小,此小景也。

松石溅扑

作溅扑于松石边,松石要凝重,溅扑要飞动,此小景也,大率分别浅深高下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乱山、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扑、松石溅扑、云岭飞泉、雨余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修桥钓丝樵苏,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早春晓烟

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晴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裂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

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奔湍射石,喷珠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来之近远也。

古木平远

层峦壁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流,根蟠岸畔,轮囷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丁昕、郭熙所画温县宣王殿三壁画记。

烟生乱山

生绢一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岚绵联,乱山嶻嶭,矮林小寺,间见掩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中之尤物也。

朝阳树梢红

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人家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大山腰横抹朱绿,傍达于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

先子在邢州时作此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一人坠于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乃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榼书帙,庵前一露顶坦腹人,若仰视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子指示思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

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杖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无数松,大小相亚,转岭下涧,几千百松,一望不断。平昔未尝如此布署,此特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画记

思家有先子手志载:神宗即位后,庚申年二月九日,富相判河阳,奉中旨津遣上京。首蒙三司使吴公中复召作省壁,续于开封尹邵公亢召作府厅六幅雪屏,次于都水为判监张公坚父故人延某画六幅松石屏,次吴正宪为三盐铁副使召作厅壁风雪远景屏,又于谏院为正宪作六幅风雨水石屏,又相国寺李元济西壁神后作溪谷平远,次准内降与艾宣、崔白、葛守昌同作紫宸殿屏,次与符道隐、李宗成同作小殿子屏,次蒙勾当挂书院供奉宋用臣传圣旨召赴御书院作御前屏帐,或大或小,不知其数。即有旨特授本院艺学,时以亲乞免,不许。又乞假省亲,命方如所乞,有旨作秋雨、冬雪二图赐岐王,又作方丈围屏,又作御座屏二,又作秋景烟岚二赐高丽,又作四时山水各二,又作春雨晴霁图屏上。某幸蒙恩令待诏,又降旨作玉华殿两壁半林石屏,又作着色春山及冬阴密雪,又得旨于景灵宫十一殿了屏面大石计十一枚,其后零细大小悉数不及,内有说者别列之其下。

神宗一日谓刘有方曰:“郭熙画鉴极精,每使之考校天下画生,皆有议论。可将秘阁所有汉晋以来名画,尽令郭熙详定品目前来。”先子遂得遍阅天府所藏,先子一一有品第名件。思家恨不见其本。

紫宸殿屏,今江宁府艾宣画鹤四只,崔白画竹数茎,葛守昌画海棠,奉旨于屏面画石一块,其三画者累命催督,经月方了。某画怪石,移时而就。

内东门小殿屏,屏八幅,面有两掩扇。其左扇长安符道隐画松石,右扇鄜州李宗成画松石,当面六幅某奉旨画秋景山水。

御帐画朔风飘雪图。神宗令宋用臣造御毡帐成,甚奇。蒙御批曰:“郭熙可令画此帐屏。”先子作一图,名曰《朔风飘雪》,其景大坡林木,长飙吹空,云物纷乱,而大片作雪,飞扬于其间。时方早,神宗一见大赏,以为神妙如动,即于内帑取实花金带锡先子,曰:“为卿画特奇,故有是赐,他人无此例。”

化成殿壁,在后苑延春阁西,永福殿南东也。上之燕处,两壁各画松石溪谷溅扑。门 阙 南画悬崖怪木松石,东小壁画雨霁山水。钦明殿壁东小壁画松石平远,又三间作秋雨。

睿思殿,宋用臣修,所谓凉殿者也。前后修竹茂林阴森,当暑而寒。其殿中皆凿青石作海兽鱼龙,玲珑相通透,潜引流水,漱鸣其下,而上设御榻,真所谓凉殿也。上曰:“非郭熙画不足以称。”于是命宋用臣传旨,令先子作四面屏风,盖绕殿之屏皆是。闻其景皆松石平远、山水秀丽之景,见之令人森竦。有中贵王绅好吟咏,有宫词百首,曰“绕殿峰峦合匝青,画中多见郭熙名”,盖为此也。

瑶津亭玉华殿屏,在后苑,闻宋用臣同杨琰自钱塘特地架一亭来,新凿一池安其上。上临幸曰:“惜乎无莲荷。”用臣曰:“愿陛下明日赏莲荷。”上曰:“用臣又诞也,若无莲荷,如何?”用臣曰:“惟陛下所诛。”明日莲荷满池,上燕幸之,大喜。乃用臣一夕买京师盆莲,沉之池底,遂使万柄倚岸。上曰:“此亭之屏,不可不令郭熙画。”遂挥一大图。

大安辇屏,又呼九龙辇,神宗为太皇太后特置,其工巧不可胜言。上曰:“亦须郭熙画。”屏风仍设少色,先子如期了,上极爱之。

玉堂屏风,神宗既新尚书省枢密院,又鼎新禁中诸天宇。如玉堂成,特遣中贵张士良传圣旨,以为翰苑摛藻之地,卿有子读书,宜与着意画。先子斋嘿数日,一挥而成。其景春山也,春情之融冶,物态之欣豫,观者怡然,如在四明天姥之境。苏子瞻诗所谓“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公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盖摭实言情,撮其大要。

政和丁酉春,思提举成都秦凤蕳郭等路榷茶盐事,奏计到阙于三月二日,垂拱殿登对。思立榻前,立未正,圣上顾而问曰:“熙之子?”臣思即对:“先臣熙遭遇神宗近二十年。”语未毕,上又曰:“神宗极喜卿父。”臣思再对:“廿年遭遇神宗,具被眷顾恩赐,宠赉在流辈无与比者。”上又曰:“是是,神考极喜之,至今禁中殿阁尽是卿父画,画得全是李成。”臣思因对:“先臣熙感圣语及此,没有余荣极矣,自陛下临御以来,四方万里,尽闻陛下天才圣学,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举家团坐,未尝不叹恨先臣早世,不得今日更遭遇陛下。”上又曰:“神宗极爱卿父画。”臣思再再三三,复感荷圣恩。下殿谢时,思蒙恩赐金紫续对,又蒙特恩面谕除思直秘阁,思今日考阅先子遗编,披奉手泽,见宁丰间神宗所以加奖恩锡事,至稠叠如锡带、如升官、如奉使颁衣、如常常及赐,皆不可胜纪。亦太平盛事臣子遭遇,亦世之所共仰者也。其余有可述,并臣庶家有先子笔者,不可具载,但显者列之。

翰林郭公,字淳夫,河阳温县人。生有异性,才爽过人。事亲孝,居家睦。处乡里立节尚气,重然诺,不妄交游。喜泉石,安畎亩,不学而小笔精绝,为朋旧求讨,遂寖有名。既壮,公卿交召,日不暇给。迄达神宗天听,召入翰林,受眷被知,评在天下第一。光凝世居洛,先考与公布衣之旧,故自儿童时已知公名,熟公行。及前岁被命守蜀,又得从公之子思游,因获窥公家集。见公所蓄嘉祐、治平、元丰以来崇公巨儒诗歌赞记,并公平日讲论小笔范式,粲然盈编,厥题曰《郭氏林泉高致》,具载公之潜德懿行。洎神宗奖遇,与所知天下贤公卿士大夫,因一览便令人洒然起物外烟霞之想,真可谓林泉之高致矣。思,元丰中太学名进士,五年壬戌高等赐第,博学多才,自结圣知。读此集则所以发扬幽懿,摅说履素,亦可谓善论撰先人之德美矣。其诸孙亦楚楚出头角有文采,郭氏门户之大,未易可量也。时政和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大夫、翰林学士兼修国史、赐紫金鱼袋河南许光凝书。

附录

山水诀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工。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次布路岐,莫作连绵之道。主峰最宜高耸,客山须要奔趋。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村庄著数树以成林,枝须抱体;山崖合一水而瀑泻,泉不乱流。渡口只宜寂寂,行人须是疏疏。泛舟楫之桥梁,且宜高耸;著渔人之钓艇,低乃无妨。悬崖险峻之间,好安怪木;峭壁巉岩之处,莫可通途。远岫与云容相接,遥天共水色交光。山钩锁处,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时,栈道可安于此。平野楼台,偏宜高柳映人家;名山寺观,雅称奇杉衬楼阁。远景烟笼,深岩云锁。酒旗当路高悬,客帆遇水张挂。近树惟宜拔迸,远山贵要安排。手亲笔砚之余,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悟理者不在多言,学之者还从规矩。

山水赋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此其法也。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皴,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其诀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蹊;树看顶岭,水看岸基,此其诀也。凡画山水,尖峭者峰,平夷者岭;峭壁者崖,有穴者岫;悬石者岩,形圆者峦;两山夹路者壑,两山夹水者涧;水注川者溪,泉通川者谷;路带小土山者坡,极目而平者坂,若能别辨,则知山水之仿佛也。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分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知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腰回抱,寺观可安;断岸乱堤,小桥可置。有路处人行,无路处林木;岸绝处古渡,山断处荒村;水阔处征帆,林密处店舍。临崖古木,露根而藤缠;临流古岸,嵌空而水痕。凡作林木,远则疏平,近则高密;有叶者枝柔,无叶者枝硬。松皮似鳞,柏皮缠身。生于土者修长而净直,长于石者拳曲而伶仃。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萧森。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春景则雾锁烟笼,树林隐隐,远水揉蓝,山色堆青;夏景则林木蔽天,绿芜平坂,倚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水天一色,簇簇疏林,雁横烟塞,芦袅沙汀;冬景则即地为雪,老樵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冻云黯淡,酒旗孤村。风雨则不分天地,难辨东西,行人伞笠,渔父蓑衣。有风无雨,但看树枝,有雨无风,枝叶下垂;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光添翠,日近斜晖。晓景则千山欲曙,雾霭霏霏,朦胧残月,晓色熹微。暮景则山衔残日,帆卸江湄,路人行急,半掩柴扉。或烟斜雾横,或远岫云归,或秋江晚渡,或古冢断碑,笔法布置,更看临期。山形不得犯重,树头不得整齐。若留意如此者,须心会于玄微。

山水诀

凡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落笔无令太重,重则浊而不清;不可太轻,轻则燥而不润。烘染过度则不接,辟绰絮繁则失神。发树枝左长右短,立石势上重下轻。摆布栽插,势使相偎。上下云烟,耴秀不可太多,多则散漫无神;左右林麓,铺陈不可太繁,繁则拍塞不舒。山高峻无使倾危,水深远勿教穷涸。路须曲折,山要高昂。孤城置之远边,墟市依于山脚。雪天不用烟云,雨里无多远望。山舍仍居隘窄,渔翁要在平滩。朝晴晃朗,暮雨阴昏。舍屋不在多开,渔钓有时而作。藤蔓依缠古木,窠丛簇扎山头。高山烟锁其腰,长岭云翳其脚。远水萦纡而来,还用云烟以断其派;怪石巉岩而立,仍须土埠以培其根。原野旷荡相连,苍山依其低浅。石须圆混锋芒,八面棱层;木要交叉挺干,四时枯茂。迅风拔木,暴雨崩崖。浅流侧畔平滩,深涧陡崖直下。耸坡之土必要高低,否则地浅;烟林之木亦宜疏密,否则繁絮。重岩切忌头齐,群峰布宜高下。孤峰远设,野水遥拖。道路时隐时显,桥梁或有或无。远怕阴昏,近防重浊。颠崖怪石不用频施,峻岭枯槎也宜少作。遥烟远曙太繁,恐失朝昏;密树稠林断续,防他版列。山原峻险,依稀樵径犹存;崖岸倾危,隐约云林深暗。平川虽远,参差皴染而成;流水泉源,仿佛还多攧扑。布两路有明有晦,起双峰陡高陡低。雾薄明爽,舒晴烟霭,蒙腾欲雨。乔木耸直,蟠屈者一株两株;乱石垒堆,奇怪者三块两块。点树叶稀疏间密,皴石脉以重分轻。亭庵不在常施,楼观仍须间作。人物转顾多般,野舍犹防相似。气象则春山明媚,夏木繁阴。秋林摇落萧疏,冬树槎牙妥帖。树根栽插龙爪,宛若抓挐;石布棱层根脚,还须带土。之字水不过三转,溅瀑水不过两重。侵天一道飞泉,涌瀑多湍彻底。翻涛巨浪,浅濑平流。烟波茫茫,云浪浩浩。山无独木,石不孤单。林烟一派便休,古木数株而已。乔木疏于平野,矮窠密布山头。孤烟远自水边,薄霭骤依岩脚。野桥寂寞逍遥,竹坞人家;古寺萧条掩映,松林佛塔。春水绿而潋滟,夏泽涨而弥漫;秋潦尽而澄清,寒泉涸而凝泚。新窠肥滑,岸石须要皴苍;古树槎牙,景物兼还秀媚。分清分浊,庶几轻重相兼;淳重淳轻,病在偏枯损体。山高木小,虽幽远而气雄;木大山低,虽雄豪而势薄。千岩万壑,要低昂聚散而不同;叠巘层山,但起伏峥嵘而各异。不迷颠倒回还,自然游戏三昧。悟理者不在多言,学之者还从规矩。

画龙缉议

云龙者,得神气之道也。神由母也,气由子也。以神召气,以母召子,孰敢不至。所以上飞于天,晦隔层云;下潜于渊,深入无底,人不可得而见也。古今图画者固难推其形体,貌说其状,乃分三停九似而已。自首至项,自项至腹,自腹至尾,三停也;九似者,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角似鹿,耳似象,鳞似鱼,发似人,腹似蛇,足似凤,是名九似也。雌雄有别,雄者角浪凹峭,目深鼻豁,鬐尖鳞密,上壮下杀,朱火晔晔;雌者角靡浪平,目肆鼻直,鬐圆鳞薄,尾壮于腹。龙开口者易为巧,合口者难为功,但要挥毫落墨,随笔而生筋骨,精神伫出为佳。贵乎血目生威,朱须激水,波涛凶涌,若奋风云。鳞介藏烟,鬃鬛肘毛,爪牙伏利,蜿蜒升降,鳞旋之间,噀其雨露,踊跃腾空。点其目则飞去,乃神笔之变化,昔张僧繇叶公则其人也。 作者:郭思 整理制作:恶人谷珠楼 转贴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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