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一石才华留一斗空间
瞎说之诗自远方来
复旦附中语文教师
黄荣华的公众号
请给一石才华留一斗空间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感觉今天的教育没有给才华留有多少生长的空间。
一、才华不应当是孩子的原罪
大家都在说,今天的教育是把人变成机器的教育。
我更想说,今天的教育是放逐人的才华的教育。如果哪个孩子表现出了才华,特别是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才华,他可能就被视为异类,而失去普遍认可的分数,而失去在这个班级、这个年级、这个学校的成长空间,而最终也就慢慢地失去一个最普通的孩子都可以享受到的生存环境。
对这样的孩子来说,才华成了他们的原罪!
可能每个关注孩子成长的家长都遭遇过这样的“故事”:你以自己的聪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孩子没有错,但你又必须以自己的聪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孩子:孩子,你错了。例如,孩子真的不喜欢数学,而喜欢乒乓,你真的明白孩子学数学困难很大,打乒乓很有天赋;但是,你很清楚,孩子数学分数不上去,很难满足升学愿望,于是用各种方式诱骗孩子去做数学题,尽量减少甚至杜绝孩子打乒乓。
前一个“聪慧”是真聪慧,你发现了孩子的才华;后一个“聪慧”也是真聪慧,因为你深知,你不与学校一起掩埋孩子打乒乓的才华,你将可能把孩子推向不可知的或者说是可怕的生活深渊。
这样的“故事”是典型的学校与家庭“合谋”的故事。这个“合谋”拆开来说,就是“合伙谋杀”。
这样说,老师是凶手?家长是凶手?还是大家都是凶手?我说,既然是“合谋”,那么就应当说,大家都是凶手!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但,也未必!
因为家长好像是被老师胁迫的。
那老师是不是被谁胁迫了呢?
是!不要想到校长。校长没有那么大能量!
那是什么?是我们的“教育模式”!
二、我们的“教育模式”是这样的
我们的“教育模式”是这样的。
数学为绝命之王——在今天,任何一个孩子要想成为“优秀学生”,都必须学好所谓的数学。以至于,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所有的孩子都要花费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时间学习数学。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绝大多数孩子没有真正学会“应该学会的”数学思维。这不只是教材的问题,也不只是教师的问题,也不只是考试等评价手段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无知无识地把所有的孩子都当成了数学天才。
而数学天才是少数!同样,语文天才是少数,物理天才是少数,化学天才是少数,美术天才是少数,音乐天才是少数,政治天才是少数……今天我们能想得起来的任何一个领域或方面,天才都只是少数。但有极大的可能,甚至是非常极大的可能,每个孩子都是某一方面的天才。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生命体。世界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怎么可能有相同的两个人呢?任何一个孩子,都与任何一个孩子不同。那个不同之处,就可能是任何一个孩子的天才之处。
我们今天教育的最大问题,就是不去发现、发展孩子们这些天才之处,相反是忽视、漠视!
我以为,我们的教育就应当是想方设法诱导孩子去寻找、发现自己这与众不同的“天才之处”,然后使其成长,使其彰显,使其发展。这就是叫“顺天致性”!这就叫“人尽其才”!这其实也就是《大学》开篇所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之道,就是要将天命赋予人性的隐秘的、内在的、深沉的才华与品性揭示、开显出来,使人不断获得能力与精神上的自新,次第超越不同的生存境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穷尽人性的可能性,把人给做透,做到极致,尽才尽气,最终达到止于至善的圆满境地”。(孔见《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
古希腊诗人品达的名句与此有相似的表达:我的灵魂并不追求永恒的生命,而是要穷尽可能的领域。
但是,今天我们的教育模式所“孕育”的种种教育行为却没有显现出从这方面去理解教育的意愿。
这是一个让我们都很悲伤的事实。
值得关注的是,最近传出的国家教育改革方略,已透露出降低数学难度、增加语文难度的消息。但个人认为,将数学难度与语文难度互换,这更多是从教育体现“国家意志”角度思考教育,并不是更多地更自觉地从教育的本质意义——“明明德”——上思考教育。
我绝不反对改革当下的语文教育。包括语文教育在内的我们当下的全部教育都是必须大力度改革的。但如果不能从教育本质意义上综合思考教育改革,寻找到21世纪现代中国的孩子们都可接近甚至达到的“顺天致性”的教育,任何一种过于随意的行动,都可能是对教育的另一种伤害。比如语文,如果还是以当下的高考模式选拔人才,你越是学富五车,越是才高八斗,越可能摔得更惨。因此,即使有很好的课程标准,有很好的教材,有很好的教师,也不会有很好的教育。相反,这“很好”课程标准、教材、教师,更可能促使“很坏”的教育诞生,就像本事越大的人做坏事他的破坏性就越大一样。(现在所谓的名校,基本上是在考试分数上具有绝对优势的学校;所谓杰出教育机构,所做的“杰出教育”其实就是给学生涨分。)
现今高考模式的弊端在哪里?
主要可以从两个方面看:
一方面是考试内容多数是为考试而存在的“考试知识”。这些为考试而存在的“考试知识”,对多数学生而言,考试结束后就没有了实际意义!(这几乎是所有“过来人”的共同感叹。)一个学生,一般要花费70%以上的时间与精力去学习这样的知识。我认为,这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同时也是对才华的深重掩埋。这也就是一些孩子上了大学后,要花费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才能重新找到自我才华之点的原因。更可悲的是,许多孩子永远失去了寻找自我才华的生命醒悟,一生浑然不觉。
教改年年改,但无论哪个学科,几乎都没有怎么想着去改掉那些只为考试存在而阻碍学生生命成长与发展的“考试知识”。
另一方面是高考对基础教育的整体性控制。基础教育本应有它的相对独立性,但现在这种独立性几乎没有了,因为它已基本为“高考”控制了。现在的教育是,高考考什么,我就教什么;高考怎么考,我就怎么教。这种“‘高考’控制”力,现在甚至已影响到了小学。像语文,小学高年级的一些阅读试题,已是微缩版的高考试题了;作文也一样,高考“线性评价标准”已在各种力量的钳制中下移到初中、小学了,以至于一个小孩子造句稍微“出格”就被打“×”,如“我不是人,是神”这样的仿句被扼杀(很可能,一个天才诗人,一个天才哲学家,就此被扼杀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下教育有两“王”,第一王是“高考王”,第二王是“数学王”(未来会是“语文王”?)。在这两王的控制之下,确实没有了各种各样的才华的生长空间了。
正因为此,我们能看到许多曾经不愿听命于这两“王”控制而现在已成为家长的“老学生”,他们怎样变本加厉地让自己的孩子听命;也能看到对当下教育不以为然的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是怎样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最”会考试的学校里去;还能看到许多严厉批评当下教育的有识之士,是怎样“口是心非”地把自己的孩子驯化为分数的奴才。
这正应了那句“恨之而趣之”。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其深层原因在哪里?教育的困境在何处?
三、教育的困境在何处?
整体上而言,今天的教育是满足“欲”的教育。
满足“欲”的教育,虽然自古以来就是教育的一部分,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合理的教育,在“身欲”的教育外,更有“心性”的教育,更有“智识”的教育。
“身”“心”“智”是人性的三个维度。“身”指身体组织器官及其功能属性,包括各种本能欲望与意识;“心”是人性的深层觉性,是一个人的神明所在,是一个人才华产生的运动机制;“智”是一个生命抛弃“身欲”之后,“心性”觉醒之后,“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运变态中”而获得的“智识”。
因此,将“身欲”“心性”和“智识”融为一体的教育,才是完善的教育。
但我们的现代教育,自1903年至今,因为国家民族的生存需要,似乎从来就只重视了“身欲”,并且随着现代工具理性对全社会越来越广泛、深入的控制,“身欲”教育越来不自觉地被视为教育的全部。
于是,全社会越来越重视“考试知识”以及体现掌握“考试知识”的分数。
以语文为例。
1912年南京颁布《普通教育暂行办法通令》,一律取消小学读经,以国文代替;加强自然科学课程,增设职业类(工业、商业、农业等)及法制类、经济类新课程。
1929年国民颁布《小学国语暂行课程标准》和《初级中学国语暂行课程标准》,国语教学目标为“练习运用本国的标准语,以为表情达意的工具”,教法分为“阅读指导”(精读和略读)、“文法修辞”(词性、修辞和文体等)和“作文练习”(书面语与口语)。
至此,现代语文教育的传统基本确立:实用性——语文是表情达意的工具;技能性——关注阅读之法、写作之法的教学。这在1935年出版的由夏丏尊、叶圣陶合编的《国文百八课》中得到全面落实。《国文百八课》首次提出“国文是一门科学”的概念,并以单元形式编辑课文,每单元含“文话”“文选”“文法或修辞”“习问”四项,落实阅读与写作之法的教与学。
新中国成立后,将中小语文教育的基本内容——“双基”规定为阅读与写作所需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内里与1949年之前所形成的现代语文教育传统一脉相承,只不过将阅读与写作之法细化(或者说局限)为“听”“说”“读”“写”四个方面而已。
倘若我们将1949年之前与之后的一百余年打通,我们就更能发现,无论是之前的“实用”与“训练”,还是之后的“双基”,这背后其实是西方科学主义的影响所致。
人们以为,用“科学”的方法分解学习内容,再用“科学”的方法训练语言表达方式,学习者就能学好语文,就能学会“听”“说”“读”“写”。正是在这样的“科学”逻辑之下,产生了“科学”分析、证明的现代语文学习的各种知识、方法与策略。以至于发展到今天,有的学者还非常坚执地认为,既然是现代分科教育,语文就应当从语言运用方面寻找并确立其作为现代语文学科的意义,而不应承载许多其他的甚至全部育人的功能。社会已经向前发展了,语文就应随时代前进,不应再越俎代庖,去谈由其他学科应当承载的育人意义。
'线性”的科学分析对语文学习当然有一些帮助。但语文学习绝不是“线性”的科学分析方式可以完全解决得了的,甚至可以说“线性”的科学分析方式不能解决语文学习的主要问题。但现在,这种“线性”的科学分析方式的种种相关知识,却成了语文考试的主要知识。
对语文教育的这种“线性”理解,很清晰地表明了“身欲教育”作为教育全部意义的“严重”的现实性。我们略微想一想就清楚了:现在的孩子经历我们高考的“磨难”(说“劫难”也不为过)之后,还有多少人葆有对某个学科的好奇与热爱?还有多少人愿意探索世界之真、宇宙之真?还有多少人期待成为一位天才诗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这其实也是与世界性的消费主义思潮相契合的。20世纪之后,全球性的消费主义逐步兴起,对物质的拥有与消受成为越来越“超赞”的“精神享受”,人在世俗社会层面的成功几乎被视为人的唯一成功。
中国社会,特别是近三十多年来,在这种时代思潮的裹挟之下,似乎更只有对“欲”的满足了。教育作为这种对“欲”的满足的表现,就是可视可控可量化的“线性”分数成为命根,成为教育的全部要义。于是,无限丰富的“心性”教育与无与伦比的“智识”教育被抛弃!而“心性”的觉醒与“智识”的产生才可能有才华的彰显。
最可忧患的是,在这种对“欲”的满足的教育中,学生慢慢产生了一种认识,或者说一种“知识”——学习的意义等同分数的获得。于是,只有很快获得分数的教育才被认可。这就是对教育的一种“习”,对教育的最大的偏见。学生如此,家长如此,教师如此,校长如此,全社会都如此。
于是全社会对教育的偏见形成了,教育的“真实”被严严地遮蔽了。在这样的情境中,无论怎样美好的设计,最终都只能落实到“人民满意的教育”=“人民满意的分数”这样的等式中。
四、怎么办?
怎么办?
宋人在《释常谈·八斗之才》中记述谢灵的话:“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谢灵运是说,天下有才的,除曹植,就他了。这话虽然有点过,但谢灵运有才是真的,后来的李白都很粉他。李白欣赏的还有屈原,有陶渊明,有谢眺等,也都是天才诗人。
因了谢灵运的这一番话,“才高八斗”的成语就产生了。后来,人们形容谁谁谁有才华,似乎不用“才高八斗”就不足以达其极了。
历史上留下了太多关于才华的故事,有正面的,有反面的。
像司马相如与汉武帝,王勃与唐高宗,骆宾王与武则天,李白与贺知章、唐玄宗,白居易与顾况等,都是广为流传的“天才故事”。
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瞾檄》一文,极尽攻击谩骂之能事,可谓古今第一骂文。但武则天被其优美的文笔所吸引,当她听到“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时,竟拍案叫绝。当她知道作者是骆宾王时,大发感慨:“这样的人才,怎能让他流落贼手?这实在是宰相的过错啊!”
王勃是神童,十六岁时应幽素科试及第,授职朝散郎,从七品上,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唐高宗叹其为奇才,一时名噪天下。但三年后获罪,还是唐高宗,将其逐出长安,贬至蜀川。
反面的故事更多,历朝历代都有,像屈原、杜甫、辛弃疾则可以说是这类故事中的三大主人公吧。
无论正面还是反面故事,都表明“才华”文化是我们民族文化中固有的因子,是民族血脉中重要的文化基因。
古人将才分为天地人三才。大才叫天才,中才叫地才,小才叫人才。普通人都是人才。要从人才变为地才,那就一定要扎根大地,往上长,长到超出普通人的高度,就像大树,高出地面四五米、七八米、十几二十米,甚至更高。要从地才变成天才,那就还要继续往上长,长到能与天上的云彩嘻戏,能与天上的神仙共梦幻。
正是把人看作“万物之灵”,所以古代教育设计把人比作“璞玉”。《学记》中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就是说,人是通过教育可以闪光的宝贝。
把人比作“璞玉”,这是古代教育前提。也就是把人当作有才的人,是古代教育的前提。
这还可以用“治理”一词来印证。“治理”即治民理政。“治”的本义是治玉,“理”的本义是理玉。也就是说,从这个词语来看,古代理想政治也是把百姓当作玉来看待的。
教育就是治玉理玉的过程,就是琢玉磨玉的过程,有了一个良好的治玉理玉过程,“璞玉”就成了美玉;人就成了人才。
怎么完成这样一个“人就成了人才”的过程呢?
《易·蒙》:“蒙以养正,乃圣功也。”意思是说:掀开人心灵上的蒙蔽,养育心灵的天才正气,是培育圣人的功业。
《王文成公全书》(卷七):“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王阳明的意思是说,养育一个人成为君子,就是要使其心明,使其内在的才华与品性彰显出来,而关键是要去除“欲”(主要指满足身体的欲望)的遮蔽,去除“习”(主要指偏见)的祸害。
我们本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民族,本是一个懂得爱才育才惜才护才的民族。我们有这样的文化基因。现在我们遇到了困难,我既要向外国学习,还应当向古人学习。
我以为,今天我们要走出关于才华养育的困境,首要的当然是教育顶层设计者,最先要掀开“身欲教育”的遮蔽,然后引领全社会掀开这种遮蔽。这样才能发现人是作为才华的生命体存在这样的事实。在认识这样的事实的基础上,我们的教育设计才可能给孩子的才华养育留下空间。在留下了空间的教育中,我们才能真正落实教育最重的原则——因材施教,顺天致性。
给一石才华留一斗空间。我以为这是教育改革成功的最低标准。
最高标准应当是:给一石才华留一石空间!
黄荣华
双井黄氏34代孙,黄庭坚27代孙
“骨灰级青年”
主编《中华传统文化优秀基因现代传译课程》《中华根文化·中学生读本》《中学古诗词鉴赏十讲》《穿行在汉字中》等10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