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倒装的山东人到底怎么了

去年夏天编辑部男同事来济南玩，按东道主的程序走我得带他去看泉子。但趵突泉的名声太烂大街，我觉得只有黑虎泉前拿个塑料桶灌水涮脚丫子的老大爷才能满足他速成济南local的愿望。

但大学没有拿到毕业证的他，当着很多人的面发出惊叹，“哇，黑屌啸月，你们济南人真屌，这意境可以说是很深了。”他抬头一看，发现周遭人都在看他，就问我为什么。我嫌太丢人，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知不道。”

男同事看着呼呼往外冒的泉子陷入了沉思，“你们不愧是孔孟之乡的人，知而不道，一切都得自己领悟，学习了。”

在济南玩了一圈后，男同事很满意，他说自己感受到了儒学的神昭，回家又重读了一遍《论语》。据他讲，那句“知不道”始终是此行最大的收获，每琢磨一次，都能温故知新。我始终没说穿，那只不过是因为山东人说话爱用倒装而已。

“我们机械学院院长是河北人，在工厂实习的时候，他给我们讲‘轴承’这词儿肯定是山东人发明的。因为这个零件是承担着轴的，应该叫‘承轴’，山东人说话爱倒装，所以就叫‘轴承’了。”

“刚来济南读书的时候，不知道知不道是不知道还是知而不道。后来老师专门给我们科普过，但还是有很多同学弄不清楚知不道到底是不是不知道又或者是知而不道，反正我自己知道知不道是不知道不是知而不道就好了。”

念完这些你有没有大喘气我知不道，但每个用倒装句的山东人都洗脱不了大喘气的嫌疑。

“杀了他...你千万不能！”《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追根溯源是山东人很可能。

你要是真拿倒装句这事儿去问一个山东人，多半会被反驳：“有吗没觉着啊，又想黑俺们呢恁这些人，无聊简直。”

就像山东人意识不到倒装句在外人看来多么别扭，就像他们习惯了自己生活里的那些繁文缛节而不自知一样。

我们也没几个人想起来‘肉夹馍’其实是‘馍夹肉’。

“有次去济南出差，在路口等公交。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大爷上来问我，老师儿，劳驾帮我看一眼站牌儿上写的33路到大观园不？我愣了一下，回了句‘老师不敢当’。后来才知道那是济南人对所有陌生人的尊称。”

“我们系的党支书是山东人，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济南人喜欢叫别人老师，他打量着我说‘阁下是个很有水平的人我觉着。’他的镜片儿反光里映射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光辉。”

在山东，要是有人打电话管你叫老师，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你点的外卖到了。毕竟每年的9月10号是全济南人的节日，不管男女老少。

外地人能在这样光鲜的称号里感受到山东人的无差别化对待，在酒桌上山东人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礼仪。

无论什么样的山东人，在外省人眼里都可以被解读成能给大家展示拿碗喝白酒的江湖义士，“山东人哪有不喝酒的。”

这其实也怪不得外省人，《中国餐饮产业发展报告》发现,山东战胜东北三省成为中国最能喝的地方。72%的山东人年夜饭能喝超过三两以上的白酒,35%的人可以喝半斤以上。  

但一个外省人只要上了山东的酒桌，多半都会被约定俗成的规矩搞得晕头转向，在入乡随俗的必经过程中实现自然倒装。

桌上主陪副陪、主宾副宾、谁坐上座、谁正对门口、哪怕是上菜之后鱼嘴对着谁都是有讲究的，席间规矩一点都乱不得，每次吃饭前光是座次安排就得来回谦让半小时。

主陪是攒局买单的人，话语权最大。主陪先起身带酒，三轮或六轮过后交权给副陪，在之后三陪、四陪再带酒，最后再一对一敬酒。有时会男女分坐，除了有封建因素在，更多的是考虑和异性挨着不好劝酒。如果是别人请客，一般不要点菜，如果真要点，就挑饭馆的特色菜中较为便宜的，最重要的点菜环节交由主陪或在座的女士。

山东人在酒桌上最爱聊的，除了当地的政局变化，就是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考上了公务员。
在山东人的意识里，就算你在望京SOHO的新媒体公司里年薪二十万，也比不上在昌平当村官的月入五千，因为“钱赚的再多也不稳定啊，村官也是官，有户口呢。”

从这种官本位的思想里，愿意加入中关村创业大军的你能切实感受到山东人会倒装的不只是语言。

招考公务员，山东人占了三成。你要是在机关大楼里吼一句“煎饼卷葱蘸甜酱谁要啊？”保证有好几个山东人探出头来认老乡。

能让老一辈由衷赞叹“咋这么能呢这孩子，真闯实”的有为青年，肯定不是在广东做生意赚了大钱，很有可能是考上了新疆的水利局。

在体制内生活，做到老实本分不出挑，这种思想似乎在物质至上的后现代语境里有种错位感。但这的确是很多山东父母对孩子代代相传的教义。

素来有“上海官员进，山东官员守四方”的说法，历史上没出过山东的皇帝，倒是有很多像房玄龄这样名垂青史的宰相，孙子鲁班扁鹊李清照这种各领域的圣人更是数不胜数，山东人应该是全国最具有圣徒属性的物种了。

从保守这点来看，山东就是中国的得克萨斯州，而不仅仅因为它有德州。

如同循环在得州电视里的保守党宣传片一样，山东卫视的内容三观正得像是央视的嫡长子。除了家庭伦常就是抗日爱国，光是山东台一年手撕的鬼子，加起来就能绕地球好几圈。

比你忍受3分钟网络视频前有120秒的贴片广告还要残忍的就是在广告里插播电视剧，而这是山东台很长一段时间里奉行的准则。

出不了王牌节目的山东台，愣是用每段长达十几分钟的快手式广告在全国各大卫视中突出重围，完美展现了一种本末倒置式的倒装。

“高中追山东台播的《闯关东》，每播15分钟画面就会中断，屏幕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就能听见一个底气十足的浑厚男声说，‘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晚上睡觉的时候唐国强的声音仍然余音绕梁。”

在播不完的莆田系不孕不育广告里，还有些懵懂的你知道了十个山东人里有八个是福娃娃。不看山东台不知道山东男人有那么多不行的，山东女人那么多不孕的。

“只要方青卓的声音一出来，我就知道该换台了，没有十分钟完不了。”

“有段时间看得我以后都不敢找山东的男朋友。”

济南在电视台的助攻下替代了传统的泉城称号，成为全国人眼里的不孕不育之都，这个听上去不怎么光鲜的名号让它几乎成了全国存在感最低的省会。

“什么指标济南都是好一会儿才能排上，当然空气质量和堵车程度这种不算。”

一提起山东，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青岛，这让本来应该做主语的济南成了倒装句的后置，看上去有些颜面尽失。但青岛人在这件事儿上往往把自己置身事外，因为“济南是山东的，青岛是中国的。”

而寿光人根本不屑于参与这种讨论，他们的蔬菜种子很多都跟着飞船遨游了太空，寿光是宇宙的。

但真正的济南人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才是得到千年儒家文化荫蔽的关门弟子，更像多数山东人的性格，不争不抢，“国际化大都市多了去了，争那玩意儿又当不了饭吃，林黛玉当不了薛宝钗”。

在条条框框里恪守自己规矩的济南人，宁可上班路上堵两个小时，也不愿意冒着打断地下泉脉的风险修地铁。他们只会在你嘲笑这座城市的浓郁乡土气时，浅浅地冒出来一句“俺们真是也不大在意反正”来刷新你的语言认知。

也不能说济南人就不会突破，有届市领导嫌济南老火车站规模不够用，力排众议拆了德国人建的老建筑，完了又把老站的立面墙修在了新站里头。

除了青岛以外，省内的很多小地方都抢了济南不少风头，毕竟在山东这一片无所不包的土地上，还聚集了滨州、费城甚至长岛。

只不过费城的篮球场上没有76队，长岛的海滩上没有冰茶，只有带着太阳帽走过来一开口就飚倒装句的大妈，“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在海边儿。”

习惯了活在秩序规则框架里的山东人，在多数时候都像是被装进了套子里。但在语言上颠三倒四，随意组合似乎可以成为破坏规矩、冲破刻板印象的出口。
不触及政治，故意颠倒黑白的山东民间倒倒语成了语言倒装的极致体现。

“东西路，南北走，出门就见人咬狗。”

“壶倒人，虾吃鱼，支起糊糊把锅煮。鸭子打鸣树上跳，公鸡游水打扑扑。”

人咬狗虾吃鱼在现实生活里见不着，但我们随处都能听别人说山东人天天吃煎饼卷大葱，因为不是谁家都能用挖掘机炒得起菜。

就像你以为山东人个个都是梁山大汉，却忘了清河县也有武大郎。我们日积月累的偏见潜移默化地就变成了一种常识。

互联网时代似乎没有值得咀嚼的愉悦，不用动脑筋，常识和臆断就能变成一场无聊的狂欢。

但山东人还是山东人，他们能让一切牛鬼蛇神都在老家堂屋里和开国元勋像下安然无恙地按照自己的规则过日子。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但如果倒装句这个梗可以替换掉山东人喜欢开挖掘机的传说，那也还行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