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桃花血

12-31 生活常识 投稿:清风予我
冰肌玉骨桃花血





蜀地的仲夏溽热非常,白天潮湿气闷,尤为难耐。


八九岁的小尼姑阿朱,一身青色僧袍早已被汗湿透,身子给黏糊糊的内衣裹着,说不出来的难受。


但她清楚,目下身处蜀宫禁地,就算是热死,也不能有丝毫逾礼之举。


她是随师傅进宫的。进宫干啥,师傅没说,她也不敢问,只知道自小在庵中修行,乏味得紧,能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心中自然欢喜。


这日晚间,宫中传下话来,说蜀主于摩诃池相召。她们慌忙随太监觐见。


阿朱跟在师傅身后一路小跑,只见看宫殿巍峨,高墙森然,宝器璀璨,奇花绽放。直把阿朱瞧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眼睛几乎不知该落向何处。


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精致奢华的地方,怕是天上的仙宫也不过如此吧。



七拐八转之后,忽觉水气随风扑面,一阵清凉,一座建造在摩诃池上的宏大水榭宫殿出现在面前。


只见雕梁画栋,流光溢彩,水波荡漾,揉碎空中明月;清风徐来,飘飞殿内纱帘,一股幽香透鼻,两个玉人入眼。


一个四十多岁的俊朗男子正在案边挥毫写字,旁边的凉簟上,斜卧着一个慵懒的美人,似乎有如梦如幻的光晕从周身散发出来。


阿朱看得痴了,恍惚见到一对神仙眷侣。她想,这定是那蜀主孟昶和他的爱妃花蕊夫人吧。


这时,男子写罢,将一阙《玉楼春》交到那美人手中,美人朱唇轻启,念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注解:


宋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录:《漫叟诗话》云:杨元素(绘)作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云云。


钱塘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文略同《墨庄漫录》,作“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攲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苕溪渔隐曰:《漫叟诗话》所载本事曲云:“钱唐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与东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文中所选《玉楼春》文,引自三秦出版社《婉约词豪放词》。


八十多年后,索居眉州的老尼阿朱,回忆起当时情景,仿佛仍在眼前。特别是美人诵读的那阙小词,犹在耳边。


一日,附近纱縠行苏家的七岁小男孩跑来庵中玩耍,缠着她讲故事。她知道的故事不多,就把蜀宫之行讲给小男孩听。


她是当故事哄孩子的,可是聪慧过人的小男孩,却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


又过了若干年,小男孩到了不惑之年,成了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东坡先生,但记忆中那阙艳词,还能模模糊糊记得起首两句。


他误以为那是《洞仙歌》,兴之所至,便将之填齐: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共看池头满树花


她姓徐,亦或姓费。不过,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美人,用国色天香来形容她,全世界都不会反对。


她的家世也很好,父亲据说是后蜀国的大臣,自己也总喜欢穿着棉布白裙45°角仰望天空,写一些绮丽唯美的诗歌,算得上是超级白富美+顶级女文青。


这种条件,如果不能嫁给极品钻石王老五,简直天理难容。


事实也的确是这个样子。故事朝着童话的方向顺理成章地发展着。


她嫁给了他——整个蜀国最帅气、最有才、最富有、最有权的男人,蜀主孟昶。


童话里总是说:公主嫁给了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君王是那么的爱她,说她“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于是称她“花蕊夫人”,又封她为慧妃。


他们每天的生活真的就像是在童话里一样,两个人,一样的趣味,写写诗,弹弹琴,赏赏花,品品茶,喝一杯青梅酒,吃两块桂花糕,高兴了,跳一曲霓裳舞,烦闷了,荡几下花秋千,春看红杏秋邀月,夏游荷塘冬寻梅,简直是没有一天不快活,没有一天不雅致。


难怪她会在诗中这样写道:


离宫别院绕宫城,金版轻敲合凤笙。

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


最让她感动的是,知道她最喜芙蓉花,他便从天下各地寻得芙蓉良种,遍植于宫禁之中,又命全城无论官民,也都要大量种植,甚至在都城城头之上也全部栽满。


于是,整个成都“四十里为锦绣”,犹如建在花团之中,“蓉城”的雅号由此而生。


每日在芙蓉丛中流连,她的粉面与花蕊辉映,他的柔情与花香相融,真是宫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


她不禁这样抒发自己的感受: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

(相传为后蜀国主孟昶所言,未见出处。)

她以为,在自己的童话中,她的王,会永远做一个风花雪月的“太平天子”,自己,也会永远做一个没心没肺的“花蕊夫人”。


事实上,孟昶最多只能算是个两头苦、中间甜的甘蔗式“太平天子”。


孟昶诞生的那个年代,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顶峰——大唐帝国崩溃的时候,军阀割据,遍地兵燹,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史称“五代十国”,柏杨又称之为“小分裂时代”。


孟昶的老爸孟知祥也是一方诸侯,创立了后蜀国。孟知祥死后,孟昶继位。


当时外有强敌窥视,内有权臣跋扈,他这个国主随时都有被赶下宝座的危险。


此时,孟昶作为少年天子,却城府深沉,一直隐忍不发,韬光养晦十余年,终于以雷霆手段,肃清了那些桀骜不驯的老臣。同时,他虚怀若谷,虚心纳谏,颇有唐太宗之风范。


少年人,难免贪玩纵欲,何况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他痴迷房中之术,选了很多秀女入宫。但听到大臣韩保贞的劝谏,竟幡然醒悟,当即将秀女遣返回家,并重赏了韩保贞。


他还感于吏治腐败之害,以史为鉴创作了一篇《官箴》,颁于群臣,里面“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的警句振聋发聩。


恰恰那时,中原混战,各路豪强无暇觊觎坐拥蜀道天险的蜀地,后蜀得以休养生息,逐渐富甲一方。


一切迹象表明,如果他一直按照这样的明君圣主之路走下去,后蜀也许能于乱世中异军突起,东征北伐,一统河山。


然而,当他坐稳宝座之后,胸中的大志竟然完全融化于天府之国的富庶与闲适之中,仅仅满足于一隅偏安。


当初告诫臣子的《官箴》也被抛于脑后,开始穷奢极侈、纵情声色,甚至连尿壶都以七种宝石镶之。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有了皇帝的以身作则,整个后蜀帝国开始了最后的狂欢。


朝中官僚皆争筑华屋美宅,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奢靡成风;即使都城中的平民百姓,也整天风花雪月,三十几岁的人都分不清“菽麦之苗”,偌大一个后蜀帝国,变成了一个销金之窟,几乎所有人都被蚀骨销魂,成了一摊摊再也扶不上墙的烂泥。


在这一摊摊的烂泥中,她这朵国色天香的芙蓉开得分为娇艳。


一枕西风梦里寒


甘蔗吃到最后,终于甘尽苦来。


在蜜罐中浸淫多年的后蜀君臣,面对抢占后晋、后汉地盘的诸多机会,总是缺乏准备、无力雄起,从而坐失一次又一次问鼎中原的天赐良机。待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大宋,天下大势已然无法逆转。


公元964年11月,北宋大将王全斌攻蜀。孟昶派王昭远率军迎敌。


这王昭远自小与孟昶相熟,凭着一副好口舌一路攀升,且自比诸葛亮。


给大军壮行时,王昭远酒酣耳热,手持铁如意,不可一世地说:此次行军,岂止是拒敌于此,领着这二三万面部刺青的凶恶少年,东取中原简直是易如反掌!


孟昶被忽悠得信心爆棚,愈发沉溺于虚幻中不能自拔。他又派儿子孟玄喆率精兵镇守剑门关,本以为凭着难以逾越的天险和运筹帷幄的儒将,会万无一失。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北宋大军剑锋所指,蜀军竟然望风而逃。


“诸葛亮”王昭远吹出的美丽泡泡,一遇到锋利的刀尖,立即破碎,三战三败,一路溃退,最后被宋军活捉;


太子孟玄喆颇有其父之风,到边关镇守,还不忘带上娇妻美妾、伶人歌女,把打仗当成了儿戏,而真到面对敌军时,竟不战而逃,屁滚尿流地跑回了成都。


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风云突变,宋军兵临城下,成都黑云压顶。


老将石頵向孟昶献策,认为宋军远来,势不能久,应当坚守拒敌。


孟昶看了看栽满芙蓉的城墙,扫视了那些连五谷都分不清、连刀柄都攥不稳的兵士,心中颓然,不由得叹气说:我和先帝以华服美食养兵四十年,可一旦临敌,这些人竟连为我向敌人射一箭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想坚守城池,又有谁肯誓死报国呢?


就这样,仅仅支撑了六十六天,孟昶的后蜀就土崩瓦解了,一纸降书将孟昶由九五之尊变成了阶下之囚。



春日龙池小宴开,岸边亭子号流杯。

沈檀刻作神仙女,对捧金尊水上来。


这是她所作《宫词》中的一首。往年早春时节,大地复苏,宫里也是春意盎然,赏花饮宴整日不休。


她最喜在龙池边学那兰亭雅集时的曲水流觞。溪水从亭子里潺潺而过,往溪流中放入斟满酒的酒杯,顺流而下,流经谁的面前,谁就取而饮之。


那酒杯自然不是寻常之物,而是精致的黄金樽。为不使金樽下沉,特意用檀木雕刻成仙女样子,将金樽置于仙女手中,自上游款款而来,宛若仙宫所赐佳酿,不仅雅极,而且美极。


然而,公元965年的早春,风中满是肃杀之气,根本没有一丝暖意,宫中也再无莺歌燕舞,有的只是凶神恶煞的宋军士兵。


在这之前,虽然风闻战事吃紧,但她知道蜀国恃险而富,况且又有十几万雄兵,成都以逸待劳,应该犹如金城汤池,永不可破。


打打杀杀煞风景的事,是男人们的游戏,何须自己劳心费神?于是仍然“每日内庭闻教队,乐声飞上到龙墀”。


可是,一觉醒来,城就破了,国就亡了,好日子就没了。她还没醒过盹,就已经和她亲爱的国君跌跌撞撞走在押解汴梁的路上了。


昨日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今天就沦为惶惶终日的亡国奴、丧家犬。春未至,梦已远,西风如刀郫水寒。


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无从适应。面对横眉立目的宋兵和失魂落魄的孟昶,她心中恍惚:国,怎么说亡就亡了呢?


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当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疑问,千百年间,无数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孟昶作为一个皇帝,虽然没雄心壮志,更不奋发图强,生活又太过豪奢,识人用人也昏头昏脑,但他性子宽厚,安士息民,不怎么折腾老百姓,无为而治换来了蜀地的丰饶富庶,还是很得民心的。


在被押解到汴梁的途中,在宋军冷森森的刀头下,数万成都百姓依然赶来为他送行,“哭声动地,昶以袂掩面而哭。自二江至眉州,沿路百姓恸绝者数百人”(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四十九》)。


看到沿途这些悲泣的百姓,她在感动之余,更加困惑。“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她懂,可为何还是沦落到今日之境地呢?


她凄凄惨惨走在路上,忽然,好像看到一些百姓对指指点点,“祸水”、“扫把星”等等只言片语,像飞刀一样钻入她的耳中,刺进她的心里。


她开始时不解,继而愤怒,然后悲哀。她知道杜甫有诗云: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也读过刘禹锡《马嵬行》中的:


军家诛佞幸,天子舍妖姬。


妲己褒姒杨贵妃的故事她自然是听过的,但从未将这些人与自己联系到一起。难道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和她们一样,“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最终将蜀国葬送在妩媚的红颜之中吗?


想到这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血滴溅出来。她觉得背上似乎背上一座大山,喘不过气来。


走到嘉陵江边的葭萌古驿时,她不能自已,在旅驿壁上挥毫写道: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

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但一首《采桑子》只填了半阙,就被宋兵催促上路而作罢。


她不甘心,自己没有干预过一次朝政,没有提携过任何裙带,没有诱导皇帝做过一件坏事,这倾城倾国的屎盆子怎么就扣在自己头上了呢?


她不懂政治,也不想掺和进尔虞我诈的倾轧斗争中去,她只是想与情郎一起看看云卷云舒,闻闻花香草味,听听鸟鸣风吟,品品诗书茶酒,作为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子,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诗意生活,这有什么错吗?


直到押入汴京城,朝见了大宋皇帝赵匡胤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日,金銮宝殿之上,陌生的宋天子高高在上,而熟悉的蜀天子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摇尾乞怜,她莫名就有了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素闻夫人诗才,不如作诗一首,咏咏亡国之由吧。”宝座上的宋太祖死死盯着她,竟然给她出了这么一道题。


她明白这个大宋天子想的是什么,心中不由得激愤异常,一首诗便脱口而出: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沉寂。那诗如同核爆,惊艳之后便是死般沉寂。


她看到那个曾经风流潇洒的蜀主,龟缩在地,瑟瑟发抖,不知是惊恐还是羞愧;而宝座上的宋帝,则还是死死盯着她看,但目光中之前的戏谑一扫而空,代之的是欣赏,是倾慕,是大盗面对珍宝的惊喜与贪婪。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红尘乱世中,她永远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七日后,被封为秦国公的蜀主孟昶,暴毙而亡。死因?不言而喻,太祖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国破家亡,情郎归去,那她呢?流落何处,何时香消?史无记载,只有《十国春秋》含含糊糊地说她“心未忘蜀,每悬后主像以祀,诡言宜子之神。”


虽然语焉不详,但话中透露出的讯息,似乎暗暗印证了宋太祖赵匡胤纳她为妃的传说。


孟昶既死,如果她是守节寡居,挂先夫遗像,自不必遮遮掩掩谎称送子之神。如果改嫁,谁敢、或者说谁能娶她?当然唯有太祖而已。


然而,就像童话里总是骗人的,传说也并不总是美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倾国倾城”也许不能归咎于她的美貌,但她的美貌却足以倾了自己的性命。


北宋奸相蔡京的二儿子蔡绦所著《铁围山丛谈》中载,太祖纳花蕊夫人为妃后,亦受魅惑。


太祖之弟赵光义屡次进谏未果。眼见红颜祸水又要葬送大宋江山,赵光义不得不棋行险招。


一日,太祖兄弟一起狩猎,花蕊夫人伴君在侧。赵光义“调弓矢引满,政拟射走兽,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


这些传说和记载虽不怎么靠谱,却也暗示着乱世中红颜的最终宿命。


就算没有精铁铸造的利箭夺她性命,也总会有某支看不到的无形毒箭,射穿她的冰肌玉骨,溅出一片桃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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