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关汉卿
□陈旭霞
认识关汉卿,是在《全元曲》里。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夏季,我的同事说,元曲是一座富矿,他邀我一起挖掘研究。在那里,一个风流倜傥、多才多艺、顽强不屈似“铜豌豆”的关汉卿,深深地吸引了我。
“元曲四大家”之首关汉卿的作品可谓家喻户晓,但他的生平史料却寥寥无几,怎么能全面地把握一个真实的,带给燕赵之地、带给中国乃至世界骄傲和自豪的伟大剧作家呢?
从保留至今的少量历史记载中,我们粗略知晓:关汉卿,号已斋叟,生于金末,卒于元大德年间。祁州(今河北省安国市)人。在元代太医院任职,是“玉京书会”的“才人”,曾游历过洛阳、开封、杭州等地。晚年,归故里,病逝于今安国市伍仁村。
但是,由于记载关汉卿的史料较少,学界生出了诸多争论:
关于他的籍贯,有祁州(今河北省安国市)、解州(今山西省运城)、大都(今北京市)说等等。其中“大都”说最早出自元代文学家钟嗣成的《录鬼簿》。“解州”说、“祁州”说未发现前,它是学术界最流行的一说。直到河北的专家们在保定安国伍仁村找到了关家园、关家桥、关家道、关家渡、关家坟,甚至关汉卿亲手书写的“蒲水威观”石匾。1958年10月,周扬、田汉、老舍等到安国市南15公里处的伍仁村关汉卿墓前凭吊;1987年春,中国古代戏曲学会在安国召开了国际关汉卿学术研讨会。
关于关汉卿的社会职业,说法很多。由于《录鬼簿》在流传过程中先后出现了几个版本,有的版本称关汉卿是“太医院户”,有的版本则称“太医院尹”。学界认为,一字之差,关系到关汉卿是“官”还是“民”。于是众家争论,其焦点主要有三:一是关汉卿是民,不是官。理由是遍查史书,金元时代似乎并没有此官职。“太医院尹”,或许是对精于医术的关汉卿的一种敬称。现在安国一带还广传关汉卿的叔叔是当地名医,关汉卿从小曾向叔叔学医的故事。二是安国自古是药材之乡,至今仍然是闻名全国乃至世界的国际中药材市场,在元朝,“太医院户”不是官职,而是为太医院提供药材的医户。医户在金元时期是一种特殊的户籍,医生的子孙或兄弟即使不行医,也可享受免除“杂泛差役”的待遇。这种社会地位,为他在金末元初这样一个连年战事、社会动荡不安、科举中止的时代背景下,接受教育,日后从事戏剧创作,得以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坛的伟大戏剧家,提供了先决条件。进一步挖掘关汉卿作品里的信息,我认为他是一名医术很高的医生。《拜月亭》是关汉卿写的一部以蒙金战争为背景的爱情婚姻剧,其中一段临床诊病的描写,可为佐证。
尽管对于关汉卿的史料记载零星,但他一生致力于戏剧创作,创作杂剧67部,比晚于他三百多年的英国杰出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作品几乎多出一倍。无论是自我抒怀的,还是表现青年男女爱情的,无论是写游子思妇离愁别恨的,还是描绘当时社会市井风情的,每一部作品都脍炙人口,闪耀文坛。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即在关汉卿之前,从未有一位作家能像他这样,以各种艺术形式广阔、全面地表现现实人生;从未有一位作家的笔下能有如此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态涌现;更未有一位作家能如此淋漓地用高度艺术性的剧作替百姓说话,把艺术的尊严与人民的尊严、正义的尊严视为一体。而正是这些剧作,为中国戏剧的时代脉动注入了更加深刻、更加浑厚、也更具“崇高”意味的思想血流,使之被世界美学家共同认可为“世界大悲剧系列”,让中国戏剧阔步登上了整个中世纪的世界剧坛的峰巅。从这方面说,关汉卿的作用是具有世界意义的。
元末学者熊梦祥《析津志》称关汉卿:“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可见,关汉卿活得潇洒自在,拥有旷远境界、开放视野和悲悯的人文情怀。
当蒙古军骑滚滚而来,出现在关汉卿家乡时;当科举考试骤然中断,关汉卿无法一心只读圣贤书时,带着强烈的无奈,走出书斋,登上剧坛,同时也把平民百姓的苦难与坚韧和对生命的沉重拷问带进了杂剧。
高涨的民族自尊精神,怨愤的布衣精神,不与邪恶势力妥协的战斗精神,爱憎分明、不屈不挠、天不怕地不怕……一本本充溢着一腔悲愤、慷慨激昂的文字佳作,一部部充溢着“严肃的历史感和强烈的使命感”、对理想社会清平世界的向往追求的杂剧,横空出世,成就了关汉卿杂剧界“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的领袖地位。
关汉卿达观自信、敢说敢为、待人诚挚,在戏剧界有很多至交,如专为他改戏的杨显之,常与关汉卿相戏谑的王和卿,以及当红的女演员朱帘秀等;他还经常出入市井,交结各方人士。在他的呼吁、倡导和领导下,一群熟读典籍、精通音律而又甘愿为民奋笔、为民呐喊的文人,众多聪慧、美丽、色艺俱佳的勾栏艺人,纷纷汇聚于他的旗下,他和杂剧作家白朴等组织的“书会”成了那个时代空前繁荣的一个“东方百老汇”。
关汉卿一生“不屑仕进”,生活在底层人民中间,以民间身份、民间逻辑、民间立场,自己编剧、自己写词、自己制曲,甚至亲自登台演出。他在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自述,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的一粒铜豌豆”。“铜豌豆”在元代是一种流行于市井社会的行业隐语,它的特定含义是指妓院里的“老嫖客”。关汉卿把自己说成是“老嫖客”,绝不是自己作践自己,也不完全是反讽和戏谑,而是一种豪放宣言:永远和社会底层的烟花艺伎与书会才人一道,不怕压迫折挠,竭尽终生,写尽民间疾苦,无怨无悔!
关汉卿借风流放荡之形,抒愤懑不平之气,于豪放不羁之中,展现了燕赵慷慨悲歌的傲然风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土,更多的是体现出一种地域代代相传的民风、民情、生活习俗与传统文化精神。无疑,燕赵慷慨悲歌的精神浸润着关汉卿的血脉,渗透进他的灵魂,流淌在他的每一部作品里。
关汉卿生于河北安国,长于河北安国,魂归于河北安国。他没有马致远“马神仙”的凄愁,更不写山林隐逸之作,而是以天下为己任,铁肩担道义,书写了不少著名的历史剧。他的历史剧,一扫元代曲文中隐逸的无聊和寂寞,携带着以“多慷慨悲歌之士”闻名的河北水土所赋予他的价值取向,一个戏剧家的英雄豪气、大将风度和斗争精神,直辣辣地扑入我们的视野。
在《单刀会》中,他以史言志,让威武正义的关羽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急且里倒不了俺汉家节!”“汉家节”不可倒,呼之欲出的是关汉卿家国情怀、担当意识。在国家沦亡的非常时期,用一种能让大多数人将内心痛苦转移出去的文艺样式,让一批历史人物在元代舞台上“复活”,而且在他们身上投射有元代人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不屈从黑暗现实的社会理想,尤其是透过这些作品触摸作者为人民代言的精神品格和铮铮硬骨,这实在是关汉卿在艺术形式上的一种天才创造。
关汉卿以其犀利的笔触写了《蝴蝶梦》《鲁斋郎》《绯衣梦》《窦娥冤》等公案戏。公案戏,顾名思义是以社会讼狱事件为题材的戏剧。但关汉卿并不把公案戏写成公案实录,他写公案戏的目的,是要在舞台上,建立起一个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法庭,痛痛快快地审理世间腐朽与不平,铲除邪恶。在《鲁斋郎》中,关汉卿借得包拯那口名闻千秋的铜铡,将鲁斋郎这个奸淫成性、专门霸占良家妻女的权豪势要一刀两断。他要将滥官污吏都杀干净,还人民一个清平世道、朗朗乾坤。
这就是关汉卿,人生定位仅仅是大千世界里一粒“铜豌豆”,地位不高,默默无闻,却拥有铁打铜铸的坚强意志,有值得炫耀着的人生格调和诸多才华的关汉卿;一个脊梁上挺立着家国担当、胸怀里积蓄对平民百姓深爱的关汉卿;一个具有大无畏精神和阳刚之美的关汉卿。而这正是当代应该发扬光大之精神气质。
《窦娥冤》是中国古代悲剧中最扣人心弦、动人心扉的剧目之一。原本于汉代东海孝妇周青的故事,关汉卿点石成金,在民间传说和当时有关戏曲创作的基础上,结合元代的社会现实,怀着整饬伦理秩序、救治人心的深切愿望,倾尽才思塑造了窦娥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冤苦无告的传统悲剧女性。在这个剧中,关汉卿告诉人们,普通人到底有多大力量:在他们连“做奴隶都不得”的时候,他们必然会反抗,而且会反抗得猛烈异常。窦娥在刑场对天地的控诉中,言语锋利、火辣,全没有了对最高权威的敬仰和畏惧。多年的压抑和苦闷此时似喷泉涌出,惊心动魄,酣畅淋漓。关汉卿借窦娥,向不平社会叫板,哭诉社会的污浊,控诉无赖昏官、邪恶势力;借窦娥,诠释包括忍辱负重、顽强抗争、威武不屈、无私无畏等在内的精神。
《窦娥冤》民间称“六月雪”。六月雪千古不落的祭钱,纷纷扬扬,穿越近八百年的遥远时空,依然感天动地,震撼人心。过去的八百年里,艺术家们曾以京剧、晋剧、越剧、昆剧、秦腔、河北梆子等八十多个剧种形式呈现于舞台,《窦娥冤》还先后被翻译成16种文字在全世界流传。在莎士比亚早期创作的喜剧《皆大欢喜》中提出了“全世界是一座舞台”的著名论断。历经苦难的窦娥哭出的这场展示窦娥不屈精神的六月雪,这场体现关汉卿斗争气魄的六月雪,在全世界的舞台上,飘舞飞扬,化作永恒。
家乡是关汉卿灵魂深处最温热、最安全的一隅,也永远是他生命热力、写作激情的灵感之泉。在他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上,无论他走在哪里,生活境况如何,都带着家乡的生活习惯和生命印痕——
河北有一种撵饭场的饮食风俗。人们边吃边拉家常,或互通信息,或聊谈事务,或说笑聊天,气氛热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谈笑间得到了加强。这种街头进餐方式,也进入了关汉卿的作品中:“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一切都是那么简朴,然而又是那么融洽和谐,没有宾主之分,没有高贵与卑贱之分。平等而真诚的相聚,别开生面而又情致盎然。这种充满浓郁生活的文字,没有深切的故乡爱,是写不出来的。
有学者甚至说,关汉卿的剧作,就是金元时代北方城镇的一个民俗库。随便翻翻他的作品,就会感同身受。关汉卿用“一支墨笔”写“平民生活的缩影”,写“人生永久性的真理”,其源自于燕赵人文精神和当时他感受的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和鲜活的生活风貌。
走进关汉卿的剧作,在那本本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的剧本中,我们能看出他的唤起民族自尊心的努力,他的挣脱黑暗的挣扎,听到他的拯救平民的呐喊,反复地触摸关汉卿,感受关汉卿,我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关汉卿:他是一颗韧性的“铜豌豆”;他是一颗战斗性的“铜豌豆”;他是一颗真性情的“铜豌豆”。关汉卿倾尽才力和心血创作的社会剧、历史剧和风情剧,凝聚着向往光明的鲜活时代精神,带有维护正义、崇尚自由、敢作敢为的精神气质,闪烁着燕赵慷慨悲歌精神的光华,张扬了剧作家的高尚的人文精神,锻造出了崭新的艺术精神。
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莫里亚克说过一段极富启迪意义的话:“实际上,无论把什么样的人:女公爵、女资产者或沿街叫卖青菜的女贩,搬上舞台,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主要是要了解人生的真谛。”关汉卿在选用题材、表现人物、构架情节等方面,都想方设法使观者最终看到一幅幅远比单个人的具体命运更普遍、更深刻的人生图景。一个人有了这种精神,可越艰难险阻,整个民族有了这种精神,就可泰然地矗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或许关汉卿没有这么明确的意图,也没有意识到他剧作的贡献、价值及意义,但是,作品大于作家,他的作品实际重量已经大大超过了他创作的意图。
一路的风波,一路的呐喊,一路的辉煌。八百年后,在一个暖意浓浓的春阳下,我们站到了关汉卿的墓前,凭吊这位千古奇才。
关汉卿墓,位于河北省安国市伍仁村东北500米,东依千里堤,西靠滋河,占地700平方米。《河北省地名词典》记载伍仁村,为汉时古村,据传刘秀与王莽作战时路经此地,遇玉米地内五人赌博,刘秀问路无人回答,怒斩之,因而得名。因这里地势较高,直到解放前关汉卿的墓还存在。据当地人讲,这一带一直流传着“谁动了关家的坟头就头疼”的说法,可见关汉卿在当地受到的爱戴。1958年关汉卿墓碑遗失。同年,周扬、田汉、老舍等来此考察后,建起一座大砖冢。1966年,被当作“四旧”又被扫平。1986年,安国拨专款重修。目前是直径10米、高3米的砖基大墓,四周遍植松柏,墓前树碑,碑文曰:“伟大戏剧家关汉卿之墓”。
肃立在墓前,一阵风来,古柏低语,我仿佛又听到了关汉卿的豪放宣言:“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真是一颗“不伏老”的“铜豌豆”!
1958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公布关汉卿为世界第一批文化名人,与孔子、达·芬奇、莎士比亚等齐名。同年6月28日晚,国内至少100种不同的戏剧形式,1500个职业剧团,同时上演关汉卿的剧本。也就在这一天的《人民日报》上,郭沫若在《学习关汉卿,并超过关汉卿》一文中指出:“关汉卿的创作是人类艺术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高峰。其所以不可企及,是因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他却尽力把那个时代反映了出来,铸造了一群旧时代的纪念碑。关汉卿的不可企及也就如莎士比亚的不可企及一样,而他却又更早几百年……关汉卿不但是中国的关汉卿,更是全人类的关汉卿。”
还是在关汉卿入选“世界文化名人”的那一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了田汉为纪念关汉卿创作的话剧《关汉卿》。第二年,又被日本艺术家搬上了舞台,相继演出于东京、大阪、神户等城市,打动着异邦的观众。关汉卿的剧作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等,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世界各国的经典图书中都有他一席之地。《美国大百科全书》《英国大不列颠大百科全书》《法国拉鲁斯大百科事典》,无不赞誉关汉卿为第一流的伟大戏剧家。
英国抒情诗人本·琼生曾评价莎士比亚:“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在历史推进了八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透过历史的放大镜,在中国戏剧历程里追寻关汉卿的足迹时,我们看到了关汉卿平生对人民的深深眷恋,与人民对他的深深眷恋,是跨越时空、不可撼动的。
“人民戏剧家”“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不仅仅属于元代,更属于所有的世纪;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 本版图片 王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