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你们天地会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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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香港影片的风靡，天地会大概是迄今为止知名度最高的秘密抗清武装。他们是神出鬼没的正义之师、个个身怀绝技，立志翦除狗官，收复大明江山，就算凶残狠辣的知府、总督，在他们面前也变得弱不禁风。

这么厉害的组织，必须有英雄好汉来统领。方世玉、洪熙官都有与自己同名的影片，特别是总舵主陈近南，他在《新少林五祖》里“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簇拥下，于漫天红叶之中脚踏飞刀而来，一袭太极拳白衣迎风飘飘……江湖上更流传“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的高度评价。

可天地会真的有这么厉害吗？天地会“反清复明”成功了吗？真实历史中的天地会，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反清，也不复明

在现在经常听到的天地会起源中，有这么一个颇带传奇色彩的故事：

明朝灭亡后，一群仁人志士藏匿在少林寺中秘密修炼，等待时机恢复大明。清朝雍正年间，朝廷征讨西鲁（即西藏），五位志士为了骗取朝廷信任，欲借征讨立功之机举兵。不想事情败露，朝廷捉拿信众，顺手把少林寺烧了。

1976年香港影片《火烧少林寺》的泰语手绘海报。

五志士逃出生天，投奔福建僧侣万云龙，创立天地会，各往四方撒播星星之火，这五个人就是被后世称颂的“少林五祖”。后世有人认为这个万云龙其实就是郑成功，他的部将陈永华参与创会，后来化名为陈近南。比如清朝末年革命党人、天地会狂热粉丝陶成章，就在自己的《教会源流考》里写道：“洪门之会……始倡者为郑成功，继而修整之者，则陈近南也。”

类似的经典桥段，还养活了香港80-90年代一大批功夫片。《洪熙官之少林五祖》和《少林英雄之方世玉洪熙官》，故事都从少林寺被烧开始。武侠片中虽然有做修改，但整体结构都大同小异。方世玉、洪熙官、陈近南等主角忙得不得了，片场多到赶不过来。

但是以上传说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在所有官方档案和天地会内部文件中，比如乾隆末年天地会林爽文起义后的犯人供词、嘉庆年间的天地会《会簿》，都没有发现提到过郑成功的名字。作为郑成功部将的陈永华，自然也不太可能单独行动、创立会党，陈近南的存在便也值得怀疑。郑成功之所以被乱认爹，可能是吃了“民族英雄”称号的亏。

在辛亥革命前后，革命党人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提出天地会（洪门）是个“民族老革命党”，是明朝遗老为了反清复明，在清初康熙年间所创立。

可惜清末革命党人都是一帮历史发明家。在现存史料中，并无任何有关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创立的记载。在乾隆末年以前，甚至都尚未提出“反清复明”这个口号。到了嘉庆初年，“反清复明”才开始在不少秘密结社中流传。随着天地会组织的发展，受其影响，才逐渐提出这一目标。

此外，康熙年间，各地武装抗清斗争先后遭到镇压，南明几个小朝廷也相继覆亡。随着全国统一、社会经济恢复与发展，清的积极汉化态度，明室遗臣分化为两派：要么出仕做大官，要么闷声发大财。说是他们创立了天地会，也不确切。

前文提到过的万云龙，历史上确有其人，不过他既不是郑成功，也不是郑成功的部将，更不是武功高强的扫地僧，只是福建省云霄县高溪村的一个穷苦和尚，他的家族后裔至今对这个“反贼族亲”讳莫如深。其他领袖及成员也不是社会上层的明室遗老、军队将领、汉族士大夫，而是社会下层的穷苦人民。

位于福建省云霄县高溪村东厦镇的观音亭。

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嘉道年间天地会档案，在供出职业的321名首领、骨干中，农民和雇佣农有90人，雇工多达130人，小商贩53人，仅有少数穷苦知识分子和兵丁、差役。从他们的结会宗旨来看，大多是为了“遇事得有帮助，免人欺凌”，或“身居异地，恐人欺侮”，或藉结会“敛钱使用”。也有少数人是为了“开设赌场，免人捣乱”，或为了“结伙抢劫，便于拒捕”。

总之，天地会更像是老乡会，充其量就是一个黑社会。天地会最初只是由社会边缘穷苦人群自发成立的抗暴自保组织，而非有“反清复明”统一纲领的政治组织。

战斗力只有五的渣

天地会的传布类似于传销，多数是朋友之间互相拉拢，“入会了保准没人欺负你”。到了嘉庆、道光时，天地会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因此不得不频繁改名，到处游荡以躲避侦查，分支就越来越多：比如三合会、三点会、洪莲会、小刀会……如今香港的众多黑帮，都可以追溯到与洪门的关系。

据罗尔纲的整理，1841年至1869年，全国各地主要的汉人起义（及预谋起义）次数约为70次。其中由天地会及其分支发动的，就达约29次，占到总数的41.43%，覆盖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台湾、福建、江苏、上海、云南、四川等南方省份（北方多为捻军及白莲教）。

但这些起义，有的因泄露机密，在发动前即被扑灭，有的刚刚发动就被清军消灭。即便有个别撑过数月至一年，已经发展到自立政权阶段的起义军，最终也落得战败身死的结果。

比如道光年间声势浩大的李元发，一路从湖南打到广西、贵州，还斩过一名清朝将领，但最后在清军的三省大会师中战败身死；咸丰年间天地会曾在广东建立“大成国”政权，平靖王李文茂打下了广西几个重镇，但攻打桂林时失利，随后转战贵州遭遇清军阻击，于山中呕血身亡。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天地会组织结构不够先进。

天地会糟糕的组织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1.各股间军事组织和政治组织不同；2.各股之间政治目标相同，而行动之趋向不同；3.已经自立政权的天地会部众，互相之间并不联系；4.规模较大的独立政权，如大成王国，内部也有派系争执。

藏于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的洪门故事图。

天地会发展分团体的方式为并立式（即各种分舵），在外的新成立团体，级别与原团体相当，互不隶属管辖。各地山堂林立，系统不一。打胜仗时都跑来凑热闹，声势浩大；打输了就四分五裂各自逃命。组织纪律只重于保守秘密、便于隐蔽生存，完全不考虑公开的宣传和斗争，更不适应军事需求。

虽然后来嘴上说要“反清复明”，但其实天地会其实也并不一心一意闹革命。由于分支太多，很多地方性的小分支又打不过清廷，索性就欺负百姓。比如嘉庆、道光年间的佛山、香山、顺德等地，会党勒索民众、火并斗殴的现象屡屡发生，衙门又不管，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天地会连清廷都打不过，更不用说洋人了。

1853年8月，刘丽川率领的小刀会攻打上海。队伍最初只有六百人，但起义一打响，就有上海城区及郊区人、广东人、福建人和浙江人成百成千地加入，最后竟汇成两万五千人的大军，陆续占领了上海周边县镇。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小刀会》小人书。

这时候洋人出手相救，英、美、法三国军官轮番劝降。刘当然是拒绝的，然而组织内部一些骨干毅力不够坚定，向洋人投怀送抱。清军三面围城，北面租界区又是洋人的地盘，刘军的补给线被彻底割断。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最终刘军弹尽粮绝，全军覆没。

组织形式落后的天地会，难以统一和集中优势兵力去有计划地歼灭清军，也没有成熟的战略战术部署。会众平时缺乏政治、组织和军事的训练与准备，说到底也还是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职业军人的素养，无法和清廷正规军及洋人近代化军队抗衡。说白了，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用完就扔的天地会

网文历史爱好者们对天地会还有一个崇敬的理由，那就是它英豪云集、人才辈出、掌握历史的行程。远的就不说了，粉丝们把上世纪初的国共两党、黑道等各路大佬，都划归在天地会名下，并认为众多历史事件也有其暗中推动策划。不知道的人以为天地会就是东方版的罗斯柴尔德家族。

比较典型的说法是，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均是天地会的核心成员。天地会推动了四川保路运动，才带来了辛亥革命。有人动情地歌颂道，天地会“反清复明”蛰伏二百年，终于成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这种说法有些颠倒了天地会与革命党的关系，跟夸人漂亮时说“你妈像你一样好看”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发动保路运动的是四川本土独立帮会哥老会，和天地会没有关系。前面说过，洪门就是天地会别称，孙中山加入洪门，也是利用居多，鲜有认同。

辛亥革命前的十来年间，孙中山被清通缉、不能归国，只好在海外宣传革命，筹集钱款，联络志士在国内发动起义。特别是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孙中山多次表示，海外同盟会员的任务就是筹款与宣传。但是孙中山始终是一个“外人”，筹款工作很难开展，在1896年和1903年的两次赴美都没筹到什么钱。

孙中山因此主动加入洪门，终于换得“洪棍”（主事人）高位，以及洪门中人的一声“孙大哥”。1910年，革命形势蒸蒸日上，孙中山越来越被洪门看好，加拿大致公堂（洪门分支）热情助攻。

1911年7月，孙中山与“洪门筹款局”成员的合影。

加拿大洪门分支帮孙中山成立筹饷局，还将维多利亚、温哥华、多伦多三处楼产抵押银行，给孙中山做革命经费。革命党同时以优等国民、双倍还款、发展实业等优厚条件吸引华侨捐款。半年之间，革命党筹款已多达14万余美元。房子是个好东西，卖掉不光可以挽救企业，还可以闹革命。

除了出钱，在辛亥革命前夕的几次起义中，洪门成员几乎成为起义军的主力。黄花岗起义86烈士中，华侨就有31人。武昌起义后，孙中山回到国内，洪门人士在竞选前夕大量向国内发贺电，使国内政坛感知到孙在海外的政治号召力，进一步促进孙的临时大总统胜选。

海外各洪门分支的重要目标，就是希望革命成功后的孙中山，能同意自己在国内正式注册，成为公开合法政党，而不再是以往的秘密结社、帮会和“谋逆反贼”。但是孙中山没多久辞去临时大总统一职，与广东都督胡汉民互相推诿，各路洪门人士纷纷感觉自己被捅了一刀。

事实上孙中山一直是看不起洪门的，他私下里评价洪门道：“多老朽顽锢，向无进取之气”。和洪门的接触及结交，一切的出发点不过是对其财力及在华人中影响力的利用罢了。至于之前借贷的革命经费和承诺的高额回报，由于形势所迫，孙中山根本无力进行偿还。洪门希望全部落空，自此与孙中山结下仇怨。

然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1914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离开大陆，奔赴日本，筹组中华革命党。他再次向洪门求援，希望洪门力量介入，并要求洪门成员加入中华革命党，但洪门人士毫不客气，直接骂人：“今先生‘大炮’之徽誉，腾于内外，伟人变作匪人。”

1923年五洲洪门恳亲大会代表团摄影。

天地会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开挂的组织。其实，纷繁复杂的宗教礼仪式“黑话系统”，杂乱无章的组织和行动方式，以求生存为根本目标的下层民众结社，是那个时代很多会党共同的特点。不过，清朝国力已经衰微，武器军队落后，政治体制疲敝，官僚系统腐朽，不管天地会行不行、革命党努不努力，大清国终有一天总是要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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