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我为之努力和全身心参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人应该主动改造自己的生活,
让生活具有更优美的形式。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美学工程师。
文 | 胡小鹤
在法国访学的一年里,在辛苦的学业之余,我忙里偷闲地养成了个习惯:每个星期四的早上,去住处附近的一家小小的音像店,在那里虚度一上午的时光。
老板人很好,店里的cd都可以随便试听。
我常挑封面好看的试听,一边跟老板聊天,听他介绍这个歌手的婚恋八卦或那个流派的历史和特点,最后挑出最喜欢的一张买回家。
每张CD只要7欧元到10欧元不等,却让我在法国的每一天都浸透了如蓝色海岸的阳光一样鲜美的音符。
后来,我跟一个在帝都有着高薪工作的朋友聊天时说起这段生活,他满脸向往地对我说:
“感觉你的生活好纯净,真是羡慕!”
我苦笑着回答:“但是在法国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穷啊。”
他顿了顿,想了一下,戏谑又带点自嘲地说:“所以说,眼前的苟且和诗与远方,是不可兼得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将眼前的生活视为苟且。
生活在现代都市中,每天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信息碎片、眼花缭乱的商品和广告、纵横交错的街道、密密麻麻的陌生人群……
我们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一切好处,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保持自身的个性。
我们张大眼睛,却没有在看;竖起耳朵,却没有在听。我们建造起坚硬外壳,最终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路人,焦灼、茫然、彼此雷同。
在内心的潜意识中,我们想要摆脱这一切,憧憬着某个诗和远方。
对于我们来说,“最美的地方”永远是那个“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它可能是陶渊明笔下的“有良田、美池、桑竹”的桃花源,是《圣经》里智者乔纳所说的“流淌着酒与蜜”的“应许之地”,是麦兜心中的那个“椰林树影、水清沙幼”的马尔代夫……
困囿于眼前的生活,同时向往着远方的美好,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困境。
2
在法国的大学里,我认识一位很有名望的教授,Bonhomme女士。
她学术成果颇丰,著作等身,看上去总是很优雅,人过了中年,脸上却没有疲惫的模样。每次出现,打扮都让人觉得得体,配饰不多,却极富细节之美,简单的修身套装衬托出自控良好的纤细身段。
在讲台上做了连续三小时不间断的演讲,她始终保持着挺拔的站姿,言语和肢体语言间散发着一种温柔沁润的强大能量。
茶歇时,我问她:“您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是什么?”
她笑答:“比起那些学术知识,我更感兴趣的是研究生活。”
估计是看到了我错愕的表情,她用一个英语句子解释道:
“To live is the rarest thing in the world. Most people exist, that is all·”
(生活是世界上最罕见的东西。大多数人仅仅是活着,就是这样。)
她对我笑笑:“这是王尔德的名言。”
我接着问:“‘活着’和‘生活’有什么不同呢?”
她说:“一个懂生活的人会追求三样东西——美、仪式感和心灵自由。”
那次的交谈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生活不一定都是“苟且”,有些深具智慧的人,可以将生活变得像诗一样美好。
西蒙娜.薇依曾经说过:“人们需要诗,就像需要面包。这里指的不是语言形式的诗,而是人们需要让诗成为日常生活的本质。”
来到法国之后,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让诗成为日常生活的本质”——法国人对美和仪式感的追求,近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们把“美”放在了比“实用性”更重要的位置。
再简陋的厕所,洗手池上都要摆一盆漂亮的小花,再平凡的窗台,都要装饰着复古花纹的栏杆……他们对漂亮但不实用的东西非常着迷。
法国人非常迷恋将美的东西复杂化,并在其中寻找充满诗意的仪式感。
速溶咖啡在法国无人问津,他们宁愿花费时间精力做一杯香浓的手磨咖啡,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味蕾、向方便和实用的速溶咖啡妥协。
法国人喜欢聚会,天气晴好的日子,塞纳河边坐满了人,大家沐浴在和风中,饮酒畅谈。
寒冷的日子,咖啡馆人满为患,人们喜欢伴着慵懒柔软的香颂,享受那一点点的闲暇时光。
用美来抵抗现实生活的贫乏、荒谬和虚无,成为了许多法国人的生活信条。
3
《小王子》中有这样一段:
如果你给一个大人说:“我看到一栋玫瑰色的砖砌成的漂亮房子,窗台上种着天竺葵,屋顶上有白鸽栖息。”他根本无法想象出这栋房子的样子。
当你说:“我看到一栋卖价十万法郎的房子。”这样他们会惊叹道:“多美丽的房子啊!
我们习惯将一切用价格来衡量,对那些“昂贵”的东西趋之若鹜、津津乐道,却忽略了一点:身边最庸常的生活里也可以发现美和诗意。
写出《美丽新世界》和《众妙之门》的作家赫胥黎,最懂得在生活中欣赏“万物静观皆自得”的美。
他在书中描写一个人去医院看望妻子,谈孩子的事,在他处理各种烦心事的时候,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那件斜纹夹克上,有着美得无法言喻的图样。
另一个人在听朋友无聊的辩论,感到非常厌倦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看着自己抓在手中的一点点细沙,忽然体会到每颗细沙的精致之美。
《浮生六记》中沈复的妻子芸娘,也是一个擅于发现美的慧心之人。
盛夏,芸娘将茶叶包入小砂囊,再放入荷花中。荷花晚上闭合,被裹在花心一整晚的茶叶浸透了荷花的清香与露水的甜美,第二天早晨取出,用雨水烹来冲泡,茶香绝妙。
那些将“苟且”活成诗的人们,无一不是善于在平凡的日常中发现某种美。
成长的过程中,为了安身立命,我们追求世俗意义上的价值,注意力放在升学、升职、处理人际关系、搞定工作难题和养育子女上。
渐渐地,我们被平庸的琐事包围和吞噬,失去灵性,开始变得庸俗。
我们迷失在大和远中,忘记了小和美。
福柯曾经说过:“为什么艺术总是与物品联系在一起?人本身也可以成为一件艺术品。”
他主张:人应该主动改造自己的生活,让生活具有更优美的形式。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美学工程师。
“活得像一件艺术品。”
福柯终其一生都在践行着这个信条,努力把自己创造成一个“极新极美的人”,一个虽然身在纷纷扰扰的俗世,却不落俗套、坚持自我的唯美主义者。
4
几年前,媒体开始叫嚣“消费升级”。我注意到身边悄悄地出现了这么一群人。
他们不是依据经济实力或社会地位而被区分出来,而是因为美好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志趣而被人群推崇。
他们性情温和,不怎么愤青,他们不把赚钱挂在嘴上,却暗自享受着很高的生活质量。
他们对一切新鲜事物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好奇,同时也有人喜欢练习书法或画画,热爱阅读和旅行,尤其喜欢雷蒙德.卡佛或村上春树的小说。
他们能谈论德拉克罗瓦和雷诺阿的画作,也对中国的道、日本的禅与印度的神秘主义颇感兴趣。
简而言之,他们推崇优质生活的理念、艺术气质和自由精神。既有物质上精致享受的需求,又有落拓不羁的浪漫风度。
如果你沉耽在追逐成功的压力与欲望中,陷入生活一系列重复而机械的运作里。
当你把周末时间都用在睡懒觉、看剧、吃外卖,当疲惫与单调让你对人生感到要么麻木要么虚无时,在你的身边,有一些经济状况与你相差无几的同代人,他们怀抱着另一种生活理念。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翁弗雷在《享乐主义宣言》中定义了一种“值得为之努力和全身心参与的生活”:
“一种和平、愉悦、幸福的主体间性;
一种灵魂与精神上的平和;
一种存在的宁静;
与他人轻松的关系;
两性之间的舒适和谐;
高雅,礼貌,谦恭,诚实,信守诺言,言行一致,
避免思想受到任何形式上的霸权或奴役,
清除我们身上动物性的残留。
更简要地说:
极力压制每个人体内的动物性,从而唤醒人性。”
我们在钢筋水泥建造的苍灰森林中生活,在四面围墙里度过一天又一天,被诸般琐碎事物缠绕于身,这一切本不容易。
唯一可仰赖的出口,是一颗充满自由与欢喜的心,如蔓草般肆意生长,如流莺般自由来去,灵魂不系于任何庞然重物,在最平凡的生活中发现最美好的诗意。
就像辛波斯卡的诗歌《维梅尔》中所说的那样:
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画里
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
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
倒进碗里
这世界就不该有
世界末日。
本期作者:胡小鹤。法国文学博士,写字的人,梦想成为术士,探索用写作疗愈人心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