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与美育的崩溃
写出“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人,如果在北方长大,就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了。一旦京城暴雪,能够拍出美仑美奂照片的,多是南方人。
江南人这几天集体莫名焦虑。有个段子流传甚广:上海人盼望下雪的心情,就像初恋的少女,希望他来,又怕他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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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暴雪是2008年1月底。那年的暴雪是乱来的,航班大面积延误,临近春节,南方的铁路基本都停了,各大火车站人山人海。
但现在人都吃饱穿暖了,不再那么愤愤不平:你们文人墨客可以赏雪景,而我们普罗大众冻毙在寒风里。
这个时代这个时刻,人分两种,一小部分“饱暖思淫欲”,一大部分尽情享用观赏雪景的资格和闲暇。
也有不幸的旅人可能困在异国他乡,一百数十位中国人就因为上海暴雪,航班延误24小时,已经与日本的航空公司发生冲突,唱了国歌,结果并未获得中国人的普遍同情。
但这些插曲,不足以打扰人们隆重的雅兴。上海本城报纸的微信公号,把等雪的焦虑推到极致,终于拍到一片雪花落到衣衫上,赶紧当作新闻发布。
西湖边,光是观赏断桥残雪的,据照片看,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朋友圈里的雪景照,更是刷屏,刷屏,又刷屏。
洗一下恩格斯的稿,这是一个人人(包括思淫欲者)需要审美,同时人人都获得了审美机会的时刻。
我的朋友有鬼君把这场全民审美写得惊天泣神。他在最新一篇文章《为什么没有神仙管下雪?》中“指出”:“降雨执行的是国家管制,降雪则是原则上随便玩。”
他“进一步强调”:“汉代桓宽的《盐铁论》是汉武帝时期一次经济工作会议的记录,核心是讨论盐铁专营制度。说到专营就容易理解了,比如盐是必需品,所以要专营,酱油不是刚需,则无需专营。没有酱油,吃不了红烧鱼,可以清蒸啊!”
有鬼君的这番话深刻阐明,降雪不是生活必需品须重实用,而是一种奢侈品重在审美。
但显然,这是江南人士的认知。塞北年年甚至一年几次暴雪,审美疲劳自不必说。写出“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人,如果在北方长大,就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了。一旦京城暴雪,能够拍出美仑美奂照片的,多是南方人。
北方人一定一边在家烤火,一边瞅一瞅朋友圈的雪景照,用鄙夷的眼神说:少见多怪。
不常见,才显得珍贵。这种赏雪风潮,就不只是一种全民审美运动,还包括争相看稀罕、比赛谁先看到第一眼等等竞技性内容。
后者使得它跟奢侈品观赏,以及除夕到寺庙争烧第一烛高香,没什么区别。
2
并不是说赏雪需要法定程式,只能看到无功利的、干净的、渺远的美,而不能提及炫耀和污泥。
美,没有统一的答案;抵达美的彼岸,也没有确定的路线图。但其中是否存在一些类似于规律性的东西呢?应该是有的。
譬如审美拒绝功利目的。
而竞争性的全民审美运动,恰恰抱着强烈的功利目的,谁首先拍到第一片雪花,谁的站位更为刁钻,都像是一场场图像拍摄大赛。
又譬如审美是个人化的。
全民当然可以扶老携幼参与其中,当然不能说谁谁谁没有资格,全民参与当然是大好事,但全民参与的背后,是审美样态的贫乏,基本没有超出古人的诗词歌赋设定的路径。
移民专家贾葭被江南雪刷屏,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连篇累牍的表述:一下雪,南京就成了金陵。一下雪,杭州就成了钱塘。一下雪,苏州就成了长洲。一下雪,镇江就成了京口。这都是没有文字原创能力的体现,是一种炫耀出的匮乏。我就不相信这些标题党都看过尹丽川的诗”。
就像极少数数学家发明数学公式,其他人虔敬学习它们一样,能够发现大自然之美者,毕竟是少数审美天分更高的人,对绝大数人来说,做一个跟从者,是捡便宜的事。
你在飘雪的日子,跟着众人蜂拥到断桥边,的确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审美的跟从性当然有很大的合理性。
但跟从性的“度”很难把握,当所有人都想捡便宜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刷屏还是好的,你看看那些名胜古迹,一到节假日人山人海,所为何来?
旅游的目的除了休闲娱乐,往往也包含审美运动,但是当所有的旅行者都是审美的跟从者时,旅游就成了盲目的朝拜,人们啸聚在一起,最后成了人之间的相互观看,互相呼吸体臭,几乎所有人都败兴而归。
而即便是经过古人点化的小景,如果不知其渊源其来有自,要么被所有人忽视,要么大呼上当,声称实在看不出好在哪里。
实际上,还有更多景致,没有沾上古人气息,没有得到古人垂顾,就不是美景吗?当然不是,古人如果没有吟诵过某处的雪景,雪景就不值一提吗?当然不是。
一无所得的原因,不过是头脑中没有审美的意识和知识架构,要他去独自发现美,实在太难了。
极少人生而知之天生懂得审美。大部分人需要植入审美意识,传授审美意趣。也极少人没有任何审美的慧根,不可能被教会。
3
美育,就是唤醒大部分人的审美意趣。但恰恰这一块,被忽视良久。
1917年,蔡元培在《新青年》上发表一篇演讲词,提倡“以美育代宗教”。
蔡元培称:在知识领域,原始宗教“无他种学术与之对,故宗教在社会上遂具有特别之势力”,但是“迨后社会文化日渐进步,科学发达,学者遂举古人所谓不可思议者,皆一一解释之以科学”。具体科学蚕食了宗教的地盘。
不单如此。在意志领域,“近世学者据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公例,以应用于伦理,则知具体之道德不能不随时随地而变迁;而道德之原理则可由种种不同之具体者而归纳以得之;而宗教家之演绎法,全不适用。此意志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
现在,宗教只剩下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
“凡宗教之建筑,多择山水最胜之处,吾国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即其例也。”但是,“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
而纯粹的美育,“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呢?言下之意,超越功利的宗教,也免不了在宗教之间、教派之间存在利益之争,而只有宗教里面的美育,超越人我关系、功利关系,是普世之美,因之可以剥离出来,“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
蔡元培对宗教的认知虽不够精细,但基本符合一般认知,其以美育取代宗教的议论,显然没有预料到一战后宗教被普遍怀疑,以及二战后的更加世俗化。他更没有预料到,新千年前后,宗教、准宗教以及传统文化势力,俨然重新兴起。
按照蔡氏计划,宗教式微之际,正是美育取而代之之时。但蔡元培还是失算了。宗教等传统势力的再次崛起,人性的抑制,完全可能窒息审美。
或者说,审美的粗鄙化正在来临,更可能出现的情形是——灵魂悬置于不可知,而审美依靠下半身,言语贫乏,思维干涸,原本薄弱的美育,面临崩溃。
目力所及的大众审美,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变体为标准,一场大雪,映照着审美意趣锦标赛及其衰败。
这种担心或许有些矫情,是啊,即便衰败,也不影响个人钱包。但历史的拐弯处往往在不经意间,历经数十上百年,蓦然回首,其实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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