僜寨“一枝花”
文/马兴鹏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舞动杨呀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
带信信
要一个荷包袋
……
一阵悠扬的歌声从僜寨传来，是一个女的在唱。
我大为惊奇，是谁在唱呢？走出村文化室去看，更是把我给惊到了，唱歌的人竟然是疯婆子！
认识疯婆子还得先从她的疯儿子说起，那天，她的疯儿子来文化室找篮球玩，被我臭骂了一通——
你怎么这样呢，你叔叔把自家的地置换给你，让你建房子，你竟然还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你怎么这样呢，村里的党员们汗流浃背地给你修建房子，你年纪轻轻的，不去帮忙，却还在这里打篮球！
……
那疯儿子拿着篮球狠狠地看着我，似要打我。但最后，还是忍住没有打，而是把篮球一扔，扭头走了。走时，扔下一句话——
我是好人，他们想害我！
第二天，疯婆子来到村委会找我“算账”，不，应该是找工作队“算账”——
你们来村里八年，村里死了三十多个人，都是你们给害的！
W书记在村里待了三年，他在的时候，村里死的人最多，他是村里的大灾星，应该枪毙！
你们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救过解放军的英雄！
……
疯婆子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把我整得云里雾里的，也没搞懂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个疯子，便想上前问个究竟。结果，被一个村干部拉住了。
她就是昨天那个疯子的老妈，比他儿子还疯，你别去招惹她！
听了村干部的话，我便不再理会她，任凭她骂来骂去的，最后她骂够了，骂累了，便悻悻地离去。不一会，我出门办事，在村头看到了她，她喝醉了，仰面躺在那里，身旁还倒放着一瓶“红星二锅头”（注：一种白酒），瓶里的酒还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滴呢，滴酒处，一群蚂蚁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喝。
第二次被疯婆子“训”是在五月的一天。那天，我一个人在球场打篮球，这时，疯婆子提出一袋蔬菜经过，看到我，便停下来“训”起了我——
你拿着国家的工资，就这样驻村？
自从你们来，村里死了三十几个人了，你们得负责！
上面有那么多单位，你不去要钱去，呆在村里干什么？
你们这个驻村的，一个个长得“杂眉日眼”的，很讨厌！
……
疯婆子的思维太过跳跃，说话又语无伦次的，其间，还夹杂着僜人话和四川话，我还没听明白前一句话，她后一句话已经说完了。
我心想，我不呆在村里谁呆？四个队员中一个正常轮休了，一个被单位派去学习了，一个抽调到自治区去了，我再走了，要是上面来检查，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想，我们怎么没要钱了？你家建房子的钱和铁皮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我们厚着脸皮向爱心企业和当地要的？还有，村里困难群众小孩的衣物，不是我们要的吗？
可是，我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把篮球扔了，悻悻地回到文化室。疯婆子见我不理她，骂了一会，感到没劲，便走了。过了一会，我出去办事，发现疯婆子又醉倒在了村头。身旁，是一只倒着的“红星二锅头”瓶子。
从此以后，只要见到疯婆子，我便躲着走。
一天，在村头遇到个酒鬼，他歪倒在那里，一只手拿着瓶“红星二锅头”，一只手要撑着站起来，嘴里胡乱哼哼着。见我过来，他翻了翻眼皮，冲着我说——
你们，你们这些驻村，可，可不要小看“一枝花”。她，她可是个英，英雄！
“一枝花”？“一枝花”是谁？我表示很好奇，便问他道。
就，就是，那，那个唱，唱《绣荷包》的女，女的，酒鬼再次朝我翻了翻眼皮。
你是说那个疯婆子？我诧异地问道，有点不相信。
你，你才疯呢！酒鬼不满地拿眼翻了翻我，你再，再这样说她，我，我就揍你！
酒鬼拿着“红星二锅头”的瓶子，朝我晃了晃。
我本打算走开去，但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了解疯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我继续跟酒鬼聊天，这一聊，竟然从酒鬼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知道了疯婆子，不，是“一枝花”的一段不寻常的往事——
疯婆子小的时候其实并不疯，非但不疯，还是一个俏姑娘呢。当她长到十八九岁时，更是出落的聪明伶俐、美丽大方，是个人见人爱的“僜寨一枝花”，成为当地许多年轻男子争相爱慕追逐的对象，都想把她娶到手。据说，当时她家的门槛差点被媒婆给踏平了，可是，这个“一枝花”对媒婆介绍的男子，愣是一口回绝了，一个也没有看上，她想找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
当时，是1962年初，中印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了这个边境僜寨，战事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一名解放军侦查员奉命进入敌境搜集情报，不料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坠落悬崖，生死未卜。
那段时间，“一枝花”正和阿爸进山打猎，有一天，忽然发现了身负重伤，昏迷不醒，身体早已冻僵的那名解放军侦查员。于是，父女俩把他解救了回来。
那名解放军侦查员解救回来后，父女俩请了巫师给侦查员看病，给他喂了各种草药，但是，几天来，侦查员身体一直僵硬着，昏迷着，始终不见苏醒过来。这让父女俩十分焦急。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看着侦查员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巫师对父女说，这个办法却有点特别，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的到。
什么办法，请快讲！父女人俩异口同声地催促巫师道。
只要“一枝花”脱光身子，用身子温暖他，他就能够苏醒过来，巫师答道。
这怎么行！“一枝花”当时就羞红了脸，她一个大姑娘，连男子的手都没有碰过，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接下来几天，“一枝花”害羞的连解放军侦查员都不敢接近了，取而代之的，是阿爸天天给侦查员喂汤喂药。
但是，侦查员的病一直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孩子，要不，就用巫师的方法试试吧，”眼看侦查员快要活不成了，一天，阿爸无奈地对“一枝花”说，“救人要紧啊！”
看着阿爸哀求的眼神，“一枝花”含泪答应了。
可以想象，一个连男子手都没有碰过的女孩，当她在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前赤条条的脱去衣服，还要抱着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他，那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啊！
……
那名侦查员最终在“一枝花”的温暖下，活过来了。在父女俩的精心照料下，他病情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一枝花”和侦查员在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互生了爱意，当侦查员康复要返回部队时，两人已经到了如胶似漆地地步，真是“执手相望泪眼”，怎一个“不舍”了得！
“一枝花”搭救侦查员，以及她和侦查员相爱的事很快在寨子里传开了，有人称赞，有人辱骂，有人嘲笑，有人等着看父女俩的笑话……
这件事最后传到部队领导那里，他们被“一枝花”舍己救人的精神感动不已，也为两人坚贞的爱情感动不已。虽然，让士兵在军前结婚有违军纪，但部队领导还是决定，亲自给“一枝花”和侦查员做媒人，把他俩用红线连在了一起，让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僜寨一个普通的吊角楼里，“一枝花”和解放军侦查员举行了婚礼。锣鼓敲起了，竹笛吹起了，动听的歌声唱起了，巫师吆喝起来了……
“一枝花”是寨子里第一个嫁给解放军的僜人女子，在当地引起极大的轰动。房间里围满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和热情的乡亲们。人们像过节一般，为两位新人的结合尽情地饮酒、歌唱、跳舞……
新婚不久，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便打响了，侦查员也理所当然地上了战场。那天，“一枝花”是唱着刚学会的《绣荷包》，送丈夫上战场的——
……
郎是年轻汉
妹如花初开
收到这荷包袋
郎你要早回来
……
“一枝花”唱着唱着，泪流满面地与丈夫相拥而别。谁知，丈夫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他牺牲在了战场。一年后，她和丈夫的爱情结晶出生了，是个儿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的“一枝花”怎么也不会相信丈夫会离他而去，与她阴阳相隔了。他肯定被印度兵给抓走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数年后，思夫心切的“一枝花”带着儿子，翻过山那边去寻夫，结果，被那边的军人“请”去吃了一顿，回来不久，便疯了。当地盛传，山那边的把人抓了人去，打一针什么药，或者“请吃”一顿饭，然后放回来。放回来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变疯变傻。在我去过的几个村子，象“一枝花”这样的疯子有好几个。
多年后，她的儿子也疯了。
……
要绣一只船
船上撑着帆
里面的意思
郎你要自己猜
……
僜寨又一次传来优美的歌声，我知道，是疯婆子“一枝花”在唱。于是，我迅速地拿起相机，循着声音找到她。她蹲在村头和一个醉汉在喝“红星二锅头”呢。
“你们来到村里八年了，村里死了三十多个人，”“一枝花”看到我，停止歌唱，翻着眼睛对我说。
“你今天穿的衣服真漂亮！”没等她说完，我便打断了。
“嗯？”“一枝花”怀疑地看着我，拿眼睛冲我翻了又翻。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的歌唱得好听！”
“真的吗？”“一枝花”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异样的光芒，她的脸竟然微微地泛红了。
“当然是真的了，我给你照张相，可以不？”
“给我照相？”
“是的，你能摆个姿势吗？”
“好嘞！”“一枝花”说完，站了起来，大大方方的摆了个优美的姿势。
“咔嚓！”我赶紧按下快门。再看“一枝花”时，她竟然哭了。
……
二绣鸳鸯鸟
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
永远不分开
……
当僜寨再次传来歌唱声时，我仿佛看到了“一枝花”当年在婚礼上羞红的脸，迷人的笑，还有与解放军侦查员依依惜别的场景。
从此，不再讨厌疯婆子。
从此，难忘“一枝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