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澡堂的城市,是单调虚伪的

12-29 生活常识 投稿:森与雨露心
一个没有澡堂的城市,是单调虚伪的

进入2018年的第一个月末,京沪两地分别发生了两件小小的新闻。一件是北京最后一家大众浴池双兴堂即将拆迁,另一件是上海一家书店也关门了。

把这两件事情相提并论,在一些读者看来,或许有些贬低书店的公共意义。可是,若从时序看,公共浴池作为人类社会的公共空间远远比书店的出现早得多。人们可能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公共浴池对社会生活的意义,就迎来了它的消亡。

甚至,相比近年来京沪两市大刀阔斧的城市改造,大批街头门脸店铺被拆、批发市场被关闭,这一间浴池的关闭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位于北京南苑的双兴堂的周围胡同也已经被平掉了,却有一篇最后的纪实文字在微信朋友圈传播,朋友圈甚至有人表示要从上海专程来京洗最后一个澡。或许,今天,正是我们谈谈公共浴池的时机,那有关城市、空间和历史,也有关我们的集体记忆和集体生活。

所以,在两部反映1970年代的电影,《芳华》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情节和场景都以公共澡堂为中心展开,不是偶然的,那几乎就代表了澡堂在中国社会生活处于中心地位的高峰。只是,《芳华》里做了美化,用漂亮的泳池代替了更为普遍、也更难表现的浴池。

其实,在1970到80年代的二十年间,也是单位制的集体生活模式最为发达的二十年,单位所有、单位建设的公共澡堂同时成为这一集体生活的中心。如同《芳华》里的场景,礼堂、澡堂、和集体宿舍,构成了单位制集体生活的重心,和古罗马时代每个罗马城市和殖民地都有的圆形剧场、斗兽场和公共浴池简直如出一辙。

古罗马的浴池大概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年,几乎可以说,罗马共和的第一天起,就有了浴池。在今天几乎所有的古罗马遗迹里,都能看见浴池,特别是各种漂亮的马赛克图案,浴池简直就是罗马的代名词。以至于,德国中南部沿着莱茵河的许多地名,当年的罗马殖民点,仍然冠之以Bad的前缀,也就是浴池、洗浴的意思。可以想见,当年的罗马军团从一个殖民点赶往另一个殖民点,简直就是从一个澡堂子赶往另一个澡堂子,罗马帝国在阿尔卑斯以北的控制版图毋宁是一个洗浴城分布图。

当然,所有这些浴池的规模,可能都赶不上罗马。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记载,奥古斯都对公共浴池有着强烈的热情,建设了工程庞大的水道向罗马城的各处浴池提供热水,安托尼努斯·卡拉卡拉浴池共有1600个大理石座位,这还不是最大的,戴克里先浴池有超过3000个大理石座位。

阿尔玛-塔德玛油画《卡拉卡拉大浴场》,1899

可以想象,同时共浴的最大人数何止三千,而一个贫苦罗马人只要花上一个铜钱就能享受到堂皇富丽的浴池,尽管他们当中的衣衫褴褛者洗完澡仍然穷困不改,却能够在这种大众浴池中获得尊严,那也是尊严或者体面的本来意义。而罗马的公民们,享受肉体愉悦的同时,也会在浴池里谈论几乎任何事情,交换信息,议论时政。

这不正是共和与浴池所相通的Res Publica,也就是公共空间吗?17世纪末欧洲公共空间的兴起,如哈贝马斯所说,也正是从充满人文色彩的贵族交往向各种沙龙为主的公开批评的愉快交谈中形成的,咖啡馆和文学杂志然后时政杂志的出现构成新兴资产阶级的公共空间,如同今天中国大城市里所剩不多的独立书店。这些书店的凋零几乎和大众浴池的消失同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即使在中国7、80年代大众浴池最为发达的时代,大部分浴池仍然归单位所有。像古罗马一样从元老到平民都在裸裎相对中体会到了平等和公共,单位内部的职工也从领导到临时工以及家属都能在浴池里相会,在热气腾腾的淋浴和池水中相互打招呼、聆听抱怨,这是今天一些老职工仍然缅怀单位体制的重要原因之一。

甚至在东北,单位浴池代表的企业办社会的巨大成本和体制粘性,至今仍然困扰着当地国有企业,也令发改委头疼不已。而在单位院墙之外的社会空间、胡同里,那个年代大部分城市的公共浴池并不发达,北京的华清池虽然堪称代表,却像今天的教堂短缺一样,远远不能满足单位以外市民的日常洗浴需要。《芳华》一剧女主角才有乍入文工团澡堂无比幸福的感受,而她不惯天天洗澡的体味问题也埋下了日后冲突的导火索。

那个年代,即使单位澡堂也不是天天开放,通常每周一次。80年代末我入学人大,每人每月也只能领到四张澡票,这可急坏了那些广东来的同学,而大多数人则安之若素,还有不少同学根本用不完,特别是那些西北同学,大概和《芳华》的小萍一样,不爱洗澡,也乐得把澡票卖给南方同学,或者女生。

只是,对大学生群体来说,体味似乎不是一个大问题,尽管男生宿舍大多味道不佳。只有我们这些来自南方的少数同学,无论如何都要在洗衣房冲凉的,无论地下水有多么冰凉,也不管外面是否下着大雪。当然,等到我后来在学校教课,冬季进入教室的第一个动作总是打开窗户,实在受不了学生们身上的浓重味道,那是集体宿舍生活特有的标志。

可见,每天洗澡保持身体清洁,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普及。尤其在北方地区,冬季的地铁车厢里经常和出租车里的气味相似,一股子被窝味。对70年代普通市民来说,对小萍来说,一毛五一张的澡票还真是个不小的负担,许多人只能在陋室里屈就,用一个澡盆解决问题。

直到80年代市面上才出现热水器,以直排燃气热水器居多,极不安全,常有中毒身亡的报道,部分原因也在于80年代的气源多样,各地存在各种煤制气。电热水器只有意大利原装进口的阿里斯顿,80年代初期一个家庭若能安上一台阿里斯顿,简直就是比冰箱还高级的享受。我自己家里也是迟到85年初才以500多元的价格安装了一台阿里斯顿,算是结束了每周一次挤澡堂的难受。这台热水器在老房子简陋的、干湿不分的卫生间居然使用了15年之久,还没有坏。

80年代的中学同学们,因为家庭有无热水器俨然分化成了两个阶级,一个阶级的头发总是清爽,而另一个阶级的头发总是油腻,带着隐见的头皮屑,堪称油腻少年。那时流行亦舒、琼瑶的小说,少男少女们传看间最打动的一段文字,竟然是小说里几个女生发现心仪的男神“好像天天都洗头哎”。大众浴池的价格再低,也难以促成或者方便国民保持每日清洁的良好习惯。

1980年代末进入大学后第一次泡澡,不是在人大的东区澡堂,而是在山西临汾的军营。那时,一个月的军训接近尾声,军营才勉强地为学生们烧了热水,女生连队优先,各连队轮流下池,等到我所在连队最后一个下池,池水早已如泥汤一般。尽管如此,也算是进得军营后第一次的热水澡。可以想见当时北方大部分人民的清洁状况和卫生习惯。

而今天在很多地区,如笔者几年前到玉树地区调查,就发现当地的寄宿制中心小学仍然没有浴室,整个校园也只有两个公共水龙头,数千名小学生每天早上拥挤在这两个水龙头边刷牙洗脸,整个冬天都无法洗澡。而这些藏族学生的父母,在我访谈时普遍抱怨送出去身体好好的,假期回来却病怏怏。基本美好生活的历史差距和现实差距竟然如此巨大。

可能只有在少数城市如福州,才保有发达的公共浴池,源于悠久的温泉传统。早在宋朝年间就设立了40多家温泉澡堂,与汴梁同时用石炭(煤)加热的公共浴池南北相映,代表了中国城市可能最早普及的公共浴池的繁荣。而我自己最早的澡堂记忆也和这些大众澡堂、和集体生活联系在一起。那是1970年代初的幼儿园,冬天里,每周都要集体到室内的大众澡堂包场,全园小孩不分性别通通下池。以至于,中学毕业20周年的聚会上,近20年未见的青梅竹马同学相见的第一句话,脑海中抓取的对方第一幅肖像,竟然都是更早在幼儿园时代一起光着屁股在温泉浴池嬉戏的身体,那正是终身友谊的开端。

待90年代初回到福州工作后,或许都因为人大浴池的记忆,来自各地的一干同学继续着温泉浴池的聚会,每次踢完球、吃饭、特别是春节前夕小聚,不是去唱KTV,而是找一间大众温泉浴池集体泡澡。区别只在于倾向包一间小池,然后几个同学可以在温泉、卧榻和香片之间放肆的聊天、忆旧。这似乎也暗示着大众浴池的转型,当市场经济发展带来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崛起后,浴池的清洁功能已经退位,较小范围、隐秘的社交作用开始凸显。虽然市场经济创造了新的平等,但是也同时产生了新的阶级差异,人们开始排斥无差别化的大型公共空间,大众浴池不可避免的衰落了。同时期濮存昕主演的《洗澡》、冯小刚主演的《我是你爸爸》两部浴池剧,开始怀旧这种单位制时代大众生活的余光。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再过二十年,一拨从大院文化中成长的顽主登上高位后居然发动了一场新生活运动,竟有不少来自这种浴池中心的集体生活痕迹,犹如《芳华》试图对整整一代人做集体心理治疗。这部电影,沿袭《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当下还未转型就已经开始怀旧的时代,以怀旧式的主体消解来生产意义,例如以泳池取代浴池,以体味来遮盖等级体,以阳光灿烂来消解文革动乱,以平淡人生来抵消社会不满,以青春大腿来替换战场残酷,更以背后的油腻中年来消解当下的虚无。

但是,人世间没有什么能够磨灭自由身体的交往,那几乎是人类社会一切美化事物的基础,从安格尔的泉水到波提切利的春,从古希腊浴池滋生的“友谊”到今天北京仍然活跃的同性恋浴室,在公共空间的集体裸体沐浴等同友谊和交往的原本意义,也就是西塞罗之谓友谊核心是真诚的直接体现,几乎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史,但在今天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变得越来越罕有。

例如,中国人很难理解却很憧憬日本式的混浴,涌进日本的游客大多怀揣着强烈的好奇心想体验和式混浴,却鲜有效法在家中洗浴。似乎,在居住条件普遍改善后,浴缸却越来越少,淋浴似乎成为国人普遍的洗澡方式,人们越来越不喜欢在家中泡澡,也对酒店宾馆里的浴缸敬而远之,遑论到公共浴池泡澡。随着公共浴池的消亡,一种生活方式和一种社会交往方式也在消失。

日本混浴浴场鹤之汤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高端、比较私密、也似乎更干净的桑拿、SPA和韩式洗浴,然后这些桑拿、SPA开始变得鱼龙混杂。富裕以后的中国人似乎不再把泡澡当作“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或许才是公共澡堂衰落背后人们习惯的改变,也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趋势。究竟是人们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让笔者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世界的另一端,在深受古罗马公共浴池传统影响的德国,19世纪以来兴建了大量新型的城市公共浴池保留至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公共浴池-社会的美好生活样板。这些浴池以男女混合的浅水泳池为主,配套着桑拿室、儿童区和室外池,往往以大量马赛克和大理石装饰,充满19世纪的情调。类似的,哈布斯堡王朝时期兴建的金碧辉煌的公共浴场也是东欧城市迄今最为热闹、最保留奥匈帝国遗风的公共建筑。

布达佩斯的盖勒特浴场

而且,在德国公共浴池的桑拿间,继承了芬兰浴传统,仍然保留着男女裸体混合的习俗,经常让外国人尤其来自北美的清教徒们惊叹不已。外国人往往会注意到,气质严谨、忧郁的德国人只有在光屁股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与色情或者暴露无关,德国和北欧人对身体的开放态度不仅保留在桑拿室,也展现在几乎任何一处绿地和沙滩上。只要有阳光,他们就能把街心公园或者海滩变成天体营,一个刻板、秩序的社会似乎也因此而充满生机,让人们对文明的活力和未来保有信心。

这不能不让人同样对比著名的土耳其浴。19世纪以来欧洲兴建的公共浴池多是泳池性质,不区分性别,也是大众化的社交场所,以资本主义的公共空间重现了古罗马的公共浴池,只是需要穿着泳装。但是历史更为悠久的土耳其浴室,不仅是旅游者到伊斯坦布尔的必须体验,也是欧洲各国几乎仅存的罗马式公共浴室。因为土耳其浴室本身就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奥斯曼土耳其人在拜占庭帝国的罗马室浴室基础上改建的,通常覆盖着穹顶,窗户狭小,光线昏暗。与罗马浴室通常设置的冷、热水池不同,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相信流水更清洁,他们不像罗马人那样在进入热水池前后使用冷水池,而是先也淋浴洗干净身体,再在蒸汽室里由专门的搓澡师用橄榄油制的肥皂搓洗身体,最后用流水洗净。

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浴室

相比之下,中国的大众浴池通常不分冷热水,只有较讲究的温泉浴池才划分不同温度的汤池,也没有强制要求先行淋浴,而且最糟糕的是,人们可以肆意地在池水中搓泥,以至于到晚间池水底部的沉积可能厚达10公分之多!老客们只热衷抢“头汤”即每天早午换新水,澡堂业者也没有更多规程保障池水的清洁。加上1990年代后各种皮肤病的泛滥,许多市民逐渐对这种传统业态的大众浴池望而生畏,转向更私人化、更高端的小型温泉,例如客房里附设的日式温泉,或者桑拿等。

而且,出于同样的卫生原因,传统的大众浴池绝少在女宾部设有浴池,从未积极发展适合女性的泡澡流程。这和土耳其浴室大相径庭。在土耳其浴室,人们进入蒸汽室之前会拿到一条土耳其特色的薄棉浴巾,用来缠在腰间。浴室按性别区分,女性同样也能享受蒸汽、搓洗的愉悦,也是土耳其人谈婚论嫁的场所,家庭妇女们通常会和媒婆邀请年轻女性一同洗澡,然后趁机观察未来新娘的身体状况。而男性公民也会在浴室和休息室里聊天、交流。

历史上,奥斯曼土耳其最强盛的时期,恰恰也是这些公共浴室最为发达的时期,伊斯坦布尔对基督徒保持着惊人的开放度和文化的吸引力,许多阿拉伯人保留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经典便经由伊斯坦布尔传回欧洲,促进了欧洲启蒙运动的兴起。

让·莱昂·热罗姆油画《布尔萨大浴池》,1885

当然,20世纪初以来在柏林的一些土耳其浴室则演变成同性恋聚集的场所,间接帮助柏林在20世纪上半叶成为欧洲最著名的同性恋之都,甚至因此奠定了柏林在当时欧洲的文化领先地位。这和北京的一些浴室的情形类似,恐怕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桑拿在一些城市也一度成为色情服务的代名词。在吉本之后,也有人将罗马帝国的衰亡归结为公共浴池的腐败,既有男性之间的狎玩损害友谊进而危及共和,也有铅质水管造成的铅中毒,然后在西哥特人入侵之际无力抵抗。

然而,90 年代后期,随着家庭洗浴条件的改善和社会交往的自由,中国人对异性身体的开放度明显提升,无论是商业广告、日常穿着、还是服务行业,包括稍微高端的洗浴行业、三亚海滩都不避讳异性身体,却出现了一种对同性身体的恐惧,越来越难以接受大量同性身体的裸裎共处。同性恋霸权似乎正在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割裂了同性之间的传统交往,甚而如劣币驱良币一般排挤着传统公共领域。这或许是当下“宅男”、“佛系”文化盛行的真正原因。

也几乎同时,在演艺界和日常审美中,男性的容貌也愈加女性化、柔美化,形同中世纪欧洲和伊斯兰世界的男妓,但是迎合的却不是成熟男性,而是女性大众!如此悖论式的变化,伴随着单位制社会终结和公共浴池的消失,却意味着男性集体交往为中心生活模式的解体,自然也加速了传统男性气概主导的男权社会的崩塌。

对男权社会转型而言,这种消亡或许不无正面意义,却可能同时瓦解了古罗马以来人类社会建立友谊的最基本方式。进而,如果把城市公共浴池当作与意识形态并列为社会交往方式的两极,从真诚到虚伪,那么一个城市公共浴池的多少、洗浴方式的私密化、家庭化等方式的变迁,不仅表明社会交往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也可能衡量一个城市甚至民族的文化吸引力。

如果一个城市的公共空间去掉了浴池,只剩下咖啡店、车站码头、大学、会议厅,那也未免过于单调、严肃和虚伪。在这个意义上,北京最后一间大众浴池双兴堂的关闭,或许标志着一个长时段文化转型的开始,比如一个没有大众浴室的时代,那么美好生活是否可能呢?

(本文原标题:《公共浴池消失后,美好生活还可能吗?》)

标签: # 浴池 # 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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