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的故事

12-29 生活常识 投稿:阡陌之绿
猎手的故事

在我的本族人中,有四位长辈是猎手。我爷爷41 岁参军打仗,他扛着一支老套筒,带着一个炊事班在前线上支锅做饭,打潍县时曾在寒亭驻扎过40 多天,退伍后依然深爱着他的枪, 便成了一位资深的猎手,但他从不轻易出手;他的亲弟弟——我的三爷爷——也是一位猎手。我父亲年轻时本该参军,是我爷爷舍不得儿子,便替子从军,他就在村里当民兵,护庄保民,练就了一手好枪法,此后打猎几十年;他的一位堂弟(我的堂叔)是一位更有名的猎手,名从何来?下文将会有交代。猎手有着异常敏锐、坚忍不拔、不怕吃苦、不畏艰险的精神品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我的长辈们都是地道的农民,终生与土地、庄稼打交道,虽然有的曾是打猎的好手,但不是以此谋生的猎人。他们的打猎行为,或被生活所迫,偶尔用些许猎物改善贫困的生活;或是业余爱好,在农闲季节调节个人单调的生活;或是为了除害,及时消灭威胁村民安全的野兽。

我父亲有两支长枪,不是那种能发射制式弹药的猎枪,而是自制的可以装填灰药(黑火药)、铁砂的土枪,老家人俗称土炮。平日里,这两支枪并排挂在老家北屋东房间的山墙上,未经他本人许可,家人谁也不许乱动。假如小孩们胆敢动了他的枪,那就等着挨一顿揍吧,因此我们自小不敢在他的枪上打主意,倒是对他打猎的背包和药葫芦挺感兴趣。他打猎的背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铁砂、引火帽之类,有盛着红色药粉的小玻璃瓶,几段细麻绳、细铁丝,居然还有十几粒半干不湿的羊屎蛋——据说是装填弹药后封堵枪筒用的;一个装灰药的扁圆的硬壳牛皮葫芦,开口处紧紧地插着一支药筒,像一个大肚子的手榴弹。这药筒用竹子制成,直径比大拇指还粗,一头削成斜面一头封堵严实,将灰药盛满一筒恰好就是一次装枪的用药量。我隔一段时间就找机会偷偷地倒出一点儿灰药或拿几个引火帽,去跟伙伴们做一些小儿科的游戏。这种做法不易被父亲发现,即使发现了,充其量被数落一顿,挨揍的风险却不大。

在生活困难的年代,猎手拥有一支好枪不是容易的事。我父亲惯用那支枪管稍长的,留着另一支枪管略短的备用。我成年后曾向父亲请教如何“盘枪”,他告诉我说,土炮打出去的铁砂呈圆形散布,距离越远散布面越大,太远了打不住猎物,太近了就会把猎物打烂,因此猎手得到了一支新枪——不论是新制造的枪还是别人用过的旧枪——都要进行“盘枪”。盘枪时,在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选择一堵平整的土墙,从墙根下倒着往外走,数着步数,或30 步或50 步,立定、瞄准、开枪,然后到墙上察看铁砂的散布情况,散布过密就要加步数,散布偏稀则要减步数,还需另找一个地方再盘枪,直到恰好为止。这样,你打猎的时候心中就有准数了。

每年下了大雪后的三五天,我父亲必定选择一个晴冷的天气外出打猎。他头戴棉帽,身穿大衣,用裹脚布缠脚,登上高筒雨靴(这是新中国成立初在前苏联远东地区当工人时养成的习惯),背上背囊,扛着土炮,一般自上午九点钟出门,直至下午三四点钟才归来,有时带回来两三只野兔,极少空手而归。我们翘首企盼,等着晚上吃野兔炖萝卜,对一家人而言,这就是世界上最美不过的大餐了。父亲对自己的犒赏,不过一壶热烧酒、一个兔子头而已。

曾听奶奶和母亲说,父亲年轻时猎杀过一只野狼。那是20 世纪60 年代初,有一只野狼出没在村西的山沟里,有人偶遇之受到惊吓,周边村民相互传信报警,都不敢独自下地干活了。父亲约了几个打猎的伙计进行围猎,成功地猎杀了这只野狼并带回家来,却被我爷爷训斥了一顿,后来把狼尸埋到了村南的汶河边上。即便如此,当天夜里,母狼带着狼崽在我家大门外哀嚎,不断地啃咬街大门,幸亏门板厚实没有啃透。我小时候看到两扇街大门中缝下沿的两角,的确有啃咬缺损的痕迹,至于是不是母狼的报复行为,只有老人们留下的传说了。

我读初中的时候,极想跟着大人们去打猎,体验一把打猎的经历,向父亲提出要求却被断然拒绝,便去求堂叔。堂叔说,可以跟着他去,但不许走在前面,要跟在他身后30 步之外,还不许弄出动静来,不许半路上打退堂鼓,保证做到这一些就能去。我没放过这个机会,下了保证,在一个寒冷冬天的上午跟着堂叔出发了。我们先去了北岭,上崖下沟,翻岭穿田,半晌工夫一无所获。越过大西沟,再爬上西岭,继续漫无目标地搜寻。时间已经过了晌午,我又累又饿,实在坚持不住了,便找一处向阳的地堰稍作休息,猛然间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看到堂叔从不远处的大土块下捡起来一只中弹的野兔,打猎过程就此结束。

上文提到的这位堂叔很有名,这个“名声”源自乡亲们关于他的一个神奇的传说——把枪一扔打兔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父亲和堂叔使用的土炮,属于同一种较为原始的枪型,在使用一段时间后必须更换炮台——在枪筒后端安装引火帽的小件金属装置。在那个年代,炮台的切削定型、钻孔旋丝、更换安装等工艺,全部由村里“锔锅锔盆锔大缸”的匠人(俗称“轱辘子”)手工完成的,因此更换的炮台不稳定,伤人事故时有发生。一般情况下,新更换了炮台的土炮要验枪,就是把装填好灰药、铁砂的土炮,绑在支架上或树干上,用一条长长的细绳连接扳机,验枪人躲到安全的地方,通过几次发射检验新装炮台的性能,确认安全无虞后才可以正常使用。我堂叔与那位匠人是多年的老友,经他更换的炮台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因此很放心,便省略了验枪的环节。按照老家不成文的风俗,更换炮台后第一次打到的猎物,要作为礼物赠送给匠人。我堂叔扛起了新换上炮台的土炮就去打猎了,第一枪无异常,枪响兔倒,但堂叔意犹未尽,又向西南方向的王家沟村地界搜索。那是一个深秋季节,该村的老百姓还在地里出地瓜。我堂叔惊起了一只野兔,立即扣动扳机,引火帽打响了,但枪膛中的灰药“嗞嗞”冒出青烟,却不发射。我堂叔立即把土炮顺到地瓜沟中,就地卧倒,“砰”的一声炸响,片刻过后,捡起土炮来察看,竟毫发无损,真是莫名其妙!打猎的兴致顿时随风而去。正在出地瓜的百姓听到了枪声,纷纷驻足观看,他们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大个子”(我堂叔因身材高大而得的绰号)趴在地里明明向前方打了一枪,却站起来从身后的不远处捡起了兔子。众人坚称:亲眼所见,绝无虚言。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了当地一时的神话。堂叔晚年一直看护自家的苹果园,他的枪随身放在园屋子里,便是无言的规矩的化身,结果被人偷走了。他懊恼异常,逢人便说:“想吃苹果就来摘两筐,拿我的枪去干什么?”

我父亲去世后,他的枪一直挂在老家北屋东房间的山墙上,直到前些年当地派出所收缴枪支,我母亲便拱手相送了。

此后至今,我的本族人中再无猎手。

斯人已去矣,精神尚存否?我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2015 年7 月12 日 

后记:我父亲去世二十二年了,清明将至,重发此文以缅怀我的父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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