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土耳其人的欧洲观
来源:财新网;作者:王自励
在2017年4月的土耳其修宪公投中斩获重大胜利后,埃尔多安更对外界做出强硬表态,声称土耳其“并没那么需要”加入欧盟
12月中旬的北京寒风凛凛,窗外冬意正浓。
“虽然北京的天气很冷,但这里的人却很温暖。我想,这也算是一种平衡吧!”坐在位于北京三里屯东街的土耳其大使馆宽敞明亮的会客厅里,刚抵京赴任两周的土耳其驻华大使阿布杜卡迪尔·埃明·约南(Abdulkadir Emin Önen)如此打趣道。
这位现年42岁的新任大使曾在中国广州生活过两年半,将中国称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在担任土耳其驻华大使前,他曾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首席顾问,并曾在土耳其大国民议会中担任土中友好小组主席。
出现在使馆会客厅里的约南身着西装领带,面容沉静。在与财新记者握手致意后,他递来自己的中文名片。除了印有基本信息,这张崭新的名片上还镌刻着一枚金黄色的星月标志——那是伊斯兰文化的象征,也是绘制在土耳其共和国国旗上的图案。
土耳其共和国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中,它的前身是横跨亚欧非三大洲、实行伊斯兰教哈里发制的奥斯曼帝国。但在开国领袖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带领下,现代土耳其自立国以来,便一直坚持着“脱亚入欧”的现代化、世俗化发展道路,并长期以融入西方体系、加入欧盟为目标。
但近年来土耳其国内政治力量的变动,以及入欧的频频受阻,已让该国对西方的印象发生微妙变化。2016年夏天土耳其军方发起的政变以失败收场后,许多欧洲国家批评土耳其随后开展的清洗行动过度,并怀疑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借此清除异己。自此,土耳其与欧盟主要国家的关系开始迅速恶化。
而在亲伊斯兰的总统埃尔多安的推动下,土耳其已于2017年4月通过全民修宪公投,将现行议会制改为赋予总统更大权力的总统制。这让本就在土耳其国内几乎独揽大权的埃尔多安,进一步坐实了自身“超级总统”的地位。(详见财新周刊报道《超级总统埃尔多安》)
向来被视为东西文明交汇点的土耳其,如何看待欧洲及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随着与西方国家的裂痕不断扩大,土耳其加入欧盟的意愿是否发生动摇?而在埃尔多安不断强化个人权力的背景下,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又存在哪些新变数?在与财新记者的专访中,约南就上述问题发表了看法。
“欧洲的双重标准,我们受够了”
“假如今天,你在土耳其的大街上询问普通人:‘你希望成为欧盟的一员吗?’人们很可能回答‘不’。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受够了欧洲的‘双重标准’。”当被问及目前土耳其是否仍对加入欧盟抱有兴趣时,约南如此作答。
早在建国之初,土耳其就将“脱亚入欧”定为基本国策。土耳其于1987年申请加入欧盟,1999年获得候选国资格,2005年启动入盟谈判。约南对财新记者表示,直至今日,欧盟的价值观,对土耳其来说仍是非常重要的标杆。
从改善司法体系到扩大包括库尔德人在内的所有人口阶层的民主权利……为了满足欧盟设置的入欧条件,土耳其曾付出过不懈努力。但不少欧盟成员国一直对土耳其充满疑虑,使得土耳其的入盟谈判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取得任何进展,且数次被叫停。
2016年7月15日发生的一场未遂政变,更让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坠入低谷。在挫败政变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领导的土耳其,对该国军警、司法、情报、公共机构各部门和高等教育系统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人事清理行动,以期消灭藏匿其中、被控参与政变的“恐怖分子”。
但欧盟领导人却多次批评土耳其的清洗行动“过度”,声称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行动是“另有打算”。对于这种批评,约南回应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打击恐怖分子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谈及近年来土耳其在与欧洲交往时的立场和感受,约南如此描述:“埃尔多安总统曾说过:当一项游戏正式开始后,你就不能再修改已经制定好的规则。土耳其为了加入欧盟,曾在法律法规上做出许多改变,此后也一直遵循这些价值观。但对于土耳其的入盟申请,欧盟却一直在改写条件。对于这样的‘双重标准’,我们只能表示拒绝。”
入欧进程频频遇阻,逐渐消耗了土耳其的耐心。早在2012年初,访问德国时,时任土耳其总理的埃尔多安就曾表示,如果到2023年土耳其仍未获得欧盟成员国地位,欧盟将“失去土耳其”。
在2017年4月的土耳其修宪公投中斩获重大胜利后,埃尔多安更对外界做出强硬表态,声称土耳其“并没那么需要”加入欧盟。
2017年4月,土耳其举行全民修宪公投,以决定该国是否由议会制改行总统制。为呼吁境外土耳其公民积极投票,土耳其高官曾在公投前奔赴德国、荷兰等欧洲国家,号召土耳其裔移民返乡投票并在当地举行造势活动。但这些在别国领土境内,公开为本国政治议程动员之举,均遭到欧洲国家的限制或阻拦;而欧洲媒体舆论更因许多旅欧土耳其裔移民对埃尔多安的修宪之举颇为支持,而质疑他们是否愿意真心认同并融入旅居国的政治价值观。
而约南在回忆这段波折时,他诠释道:“当时,土耳其的官员只被允许开展对公投说‘不’的活动,而不允许为支持公投的一方造势。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些欧洲国家不是号称自由国家吗?”约南反问道。而在他看来,这种冲突的发生,得归因于目前欧洲内部发生的一场“价值观的危机”。
“欧洲正变得越来越反对批评的声音,反对那些曾被它们视为根基的观念。”约南认为,当前的欧洲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观点,而缺乏一个统一的声音,“欧洲到底是一个排外主义者和‘伊斯兰恐惧症’患者的联盟,还是一个崇尚言论自由等基本价值观的结合体?在这些问题上,欧洲国家应该做出选择。”
在与欧盟关系走向扑朔迷离的同时,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也面临挑战。同为北约成员国的土耳其与美国,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军事和经贸关系。但随着2011年叙利亚战争爆发,中东局势发生突变,在反恐对象上的不同判断,却让土美两国开始不断疏远。
美国一贯将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人民保护部队”(YPG)视为打击极端组织“达伊沙”(Daesh,即土耳其对“伊斯兰国”的称呼)的重要合作力量,主张与其加强合作。但这引起了土耳其的强烈反对。土耳其称,“人民保护部队”,其实是土国境内恐怖组织“库尔德工人党”(PKK)的叙利亚分支,对土耳其的国家安全利益构成了威胁。
约南对财新记者表示,虽然土美两国在政治上存在分歧,但美国依然是土耳其非常重要的盟友,两国关系曾有过高速发展的时期。而在北约系统中,军事力量过硬、地缘位置显要的土耳其,也始终是一支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
但他随即指出,“如果是盟友关系,盟友之间就应该尊重彼此的价值观。”他以叙利亚的库尔德人问题举例称,尽管土美两国均致力于打击恐怖主义,但在土耳其已将库尔德武装“人民保护部队”认定为恐怖组织的同时,美国却以后者打击“达伊沙”有功为由,长期为其提供军事支持。
“恐怖组织就是恐怖组织。如果某一个恐怖组织参与打击另一个恐怖组织,就能认为前者是好的吗?不,它们两者都是一样的。”约南进一步提到,在叙利亚战场上,从“基地”组织中分裂出来自立门户的“努斯拉阵线”(al-Nusra Front),也在与“达伊沙”进行作战。他反问,“那对于‘努斯拉阵线’,美国又为什么要将它称作恐怖组织呢?”
自2002年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发展党执政以来,土耳其不断调整早年奉行的“亲西方,远中东”外交路线,在继续争取加入欧盟的同时,也愈发主动地参与中东事务。在2017年6月的卡塔尔断交潮、9月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的独立公投、12月美国宣布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等中东热点事件中,均不乏土耳其的斡旋身影。
约南向财新记者指出,土耳其的领土范围涵盖了多个不同地区,在地理上位于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土耳其不仅是一个欧洲国家,同时也是一个亚洲国家、中东国家、高加索国家和黑海国家。”
而在邻国叙利亚爆发的战争中,土耳其不仅积极与美国合作打击恐怖主义,也正与俄罗斯、伊朗进行密切磋商,旨在在联合国主导的叙利亚和谈框架之外,共同推动叙利亚实现全境停火和政治谈判。
约南强调,土耳其希望看到一个稳定的叙利亚,和一个稳定的中东地区,因为叙利亚难民与恐怖主义危机的不断外溢,正为土耳其带来严重挑战。但他也指出,“在现阶段,解决叙利亚问题需要的仍然是外交对话。”
(注:本人所有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均不代表凤凰网国际智库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