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旅游街都大同小异|大象公会
文|伍雩
为什么每座城市都有一条深受本地人鄙视而外地游客云集的旅游街?
▍西安回民街,济南芙蓉街,南京夫子庙,成都锦里
从北京的南锣鼓巷到上海的田子坊、南京的夫子庙,从杭州的河坊街到成都的宽窄巷子,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处或几处这样的街区。
尽管被标注为本地文化特色,但来这里的游客最后往往只能看到与别处旅游街差不多的景象,买到大同小异的网红小吃和义乌小商品。发朋友圈时如果不记得备注地点,朋友很可能无法认出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每座城市都会发展出这样的旅游街?为什么这些风土文化悬殊的城市,旅游街的业态和产品却是大同小异?
旅游街为谁而开
2016 年,北京南锣鼓巷主动申请取消 3A 级景区资质,勒令关停多家「低端业态」店铺,以求改变旅游同质化、过度商业化的现象——虽然时至今日,情况并未好到哪去。
▍南锣鼓巷「美食」
这是中国旅游街共同的问题。在本地人眼里,官方宣传上作为城市文化窗口的旅游街往往被称为「骗游客的」,不仅性价比极低,更完全不能代表地方特色。
尤其是千篇一律的鸡排、烤肠、臭豆腐、冲兑奶茶等完全不正宗的冒名小吃,严重败坏本地食物声誉。
▍典型旅游街街景
食物之外,旅游街贩卖的纪念品也多有雷同,不外乎古色古香的茶杯、布鞋、扇子、明信片以及仿古兵器等玩具。还有一批专供旅游街的「老字号」,提供统一的怀旧风情。
▍号称历史可追溯至道光 10 年的扬州化妆品品牌「谢馥春」,建国后更名「地方国营扬州日用化工厂」,曾经于 2000 年遭遇经营危机并于 2 年后歇业清算。后于 2005 年成立新公司,通过在古典景区设店专营的营销模式,老字号重获新生
如果该地常有外国游客,还能看到典型的中国元素大杂烩,从仿古钱币、瓷器、小型兵马俑到文革制品、伟人画像不一而足。
除了食品和商品,街景的相似度也不低。除苏州山塘街、黄山屯溪老街等少数保留了较多清代以来的遗迹,多数历史街区都经过大规模改造,开满店铺后和新造的仿古街无甚差别。
▍福州三坊七巷的保护改造中,引入地产投资,旅游商业发展良好,但因建筑古味失真等问题,成为中国历史文化街区保护的争议性案例
只要砌起乌瓦白墙,旧式门脸,就算凑齐了「老XX」元素。当然也可以是西洋式样或少数民族风情,但街头的炸鸡排和义乌小商品,足以轻易将它们的伪装扒得一干二净。
▍天津武清的佛罗伦萨小镇
中国的旅游街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要从它的诞生说起。
虽然各地历史文化街区都主张自己历史悠久,但它们成为今天的旅游街,要晚到 1990 年代后期,与土地财政的兴起、大规模城市改造以及 1995 年实行的双休日制度是同一时期。
随着中国普通市民旅游需求的提高,引入商业功能发展旅游成了旧城改造中能较快提升地块价值的方式,引起各地的注意。
1996-1999 年,上海率先开展了针对石库门老建筑群的改造项目——「上海新天地」和「田子坊艺术街」。这两处成了后来各大城市历史街区改造的样板。
▍上海田子坊
尽管相对于让居民整体动迁后再开发的「新天地模式」,居民自主参与开发的「田子坊模式」更受规划专家的认可,但无论哪种模式,商业开发都是其主要方向。
经济规律下,原生态街区景观的消失实属必然,因其居住功能都必然会被商业功能取代。
▍最典型的例子是丽江。随着丽江古城 1997 年申遗成功后游客大幅增长,大量居民用房被转作商铺,且多是面向游客的小吃和酒吧,而面向居民的商铺则却不增反减
对本地居民而言,随着房屋商业价值提升,对外出租作商铺能获取最大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商业化的氛围使得街区不再适宜居住,只能选择搬离。
▍北京的南锣鼓巷一度有很多居民院都挂出了「请勿打扰」的告示
然而,虽然商业化是旅游街开发的主导方向,但遍地炸鸡排、大鱿鱼却并非规划之初的愿景。
▍部分旅游街规划定位及初步开发经历
各大城市在建设旅游街之初,都曾努力营造街巷风貌,展示城市特色,也有意识的进行细致的针对性招商。
但为什么旅游街依旧丧失个性,沦为网红小吃和义乌小商品的重灾区?
旅游街商铺生存指南
从根本上说,中国旅游街呈现如此形态,是其商业规律决定的。
只要成为旅游街区,巨大的人流量就意味着极高的商业价值,进而使店铺租金极其高昂。
2008 年后,南锣鼓巷名声大振,租金随即暴涨。50 平米左右的店铺,从最初月租几千元涨到 2017 年的十万以上。五道口、国子监附近的铺面,租金不到其五分之一。
▍南锣鼓巷
与之相对的是,中国游客虽然人数众多,人均消费能力却并不高。据国家旅游局的抽样调查,2017 年上半年,国内旅游人数 25.37 亿人次,城镇居民人均花费 973 元,农村居民人均花费 589 元。
也就是说,中国旅游业的支柱,并不是嫌弃旅游街的大城市中产和文艺青年,而是二三线城市和农村的普通大众。从并不富裕的他们手里套出足够利润,远不如想象中容易。
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本地人认可的地方特色,或地方规划的文化空间都很难幸存。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将人均消费不高的巨大人流量变现为极高的毛利率。
因此,商家往往只能主打绝对价格较低,但是利润空间较大的低质量产品。若服务在及格线上,则难免高价宰客。
——反正,旅游街的人流多是团队游客或初次访问该地的游客,对这类一次性买卖,讨好高质量消费者和回头客的技巧也并无意义。
那么,有哪些商铺适合在旅游街生存?
虽然旅游街的招牌是历史文化,但是游客的生活需求才是刚需。一般而言,餐饮小吃会占据旅游街业态一半以上:
生存压力下,拥有成熟商业模式的连锁加盟店和工业化小吃才是上佳之选。易于复制的表演类小吃也很受欢迎。这类食品成本不高,现场表演可暗示「手工制作」大幅提高身价,还能招揽游客、聚集人气。
物流和经营成本都更高的本地特色餐饮,要么只能走高价宰客路线,要么就只能开去地租较低的隔壁街区。
除了小吃,旅游街上另一大类是主打纪念品的旅游商店。对于多数人来说,购物消费是旅游中难以避免的活动,既有自发偏好的因素,也有给亲友同事带礼品等外部动机。
▍研究者总结的引起旅游冲动购物意愿的主要异地性变量,最终证实,购买压力的影响最大,文化差异的影响次之,重购成本的影响相对最小
在多数游客看来,「反正来都来了」,总要留点纪念。但即便如此,中国游客仍不愿在旅游商品上花多少钱。
据 2015 年数据,世界旅游购物的平均消费占旅游总支出比重约 30%。而中国旅游商品收入只占旅游收入的 20%,即使是江浙等旅游消费发达地区也仅有 23%。在欧美等发达国家,这一比例高达 40% 至 70%。
考虑到本就低得多的人均旅游开支,更低的购物比重无疑意味着低得多的消费能力。纪念品商店也只能走上价格较低而利润率高的路线,最合适的就是进价更低的义乌小商品。
▍旅游摊位上的小商品
而且,义乌小商品除了同质化程度过高,质量本身不见得一定就低劣。
由于中国缺乏对知识产权的有效保护,诸如手绘地图、创意文具等文创产品的复制成本极低,一旦某类产品受到欢迎,随即就是大规模仿制,以极低的批发价遍及全国旅游区。
甚至对某些地方特色符号,义乌厂商也能无缝衔接。
如今,在不同的少数民族旅游地都能发现花色一致的纺织毛毯、手工挂画,在各大城市都能找到同样款式的竹编器具。
完美的旅游街在哪里
不过,旅游业的同质化并非中国独有现象,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
现代旅游本就是民航业发达以后的产物。除去自然名胜等天然景点,很多城市景观都经历过旅游业的再开发。
美国的小镇一样呈现很强烈的表演感,欧洲的各大步行街的商品也不乏雷同。巴黎的餐厅也因游客过多而水准滑坡,京都的花见小路充满了身着和服的中国游客,和在中国旅游街出租的龙袍并无性质上的差异。
▍京都花见小路
如同 iPhone 手机一样,现代旅游业的产业链也已实现了全面的全球化。义乌定制的商品销往世界各地,类似的热带风情服装常见于东南亚和云南,同样的羊毛制品可以通行于中国藏区、尼泊尔和印度。
不同之处在于,旅游业成熟的国家,游客消费能力远强于中国,人流量则少得多,商家更有维持行业生态的意识,愿意更认真的对待消费者。
而且,通过发达的文化创意产业和知识产权保护制度,发达国家还可以塑造极具特色的地方品牌,以对抗同质化的无聊。
以亚洲创意产业最发达的日本为例,其旅游纪念品设计与地方文化紧密相连,如东大寺金阁寺的限定文具,奈良限定的小鹿挂件等。熊本县的观光吉祥物熊本熊,更是在中国成了网红。
▍日本旅游纪念品
如今,只需经过熊本县授权,熊本熊的相关产品早已不局限于本地生产。由于风格化的设计,游客并不会因其并非本地生产而感到不快,而知识产权保护的作用,游客也不会到哪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据香港明报报道,义乌一玩具厂未经熊本县许可生产相关形象的玩具,遭到罚金
当然,从某种角度上看,旅游同质化也不全是坏事。同质化的旅游业意味着该地有着较发达的物流,较好的融入了全国乃至世界市场,得以充分利用大生产时代的便利。
如果要体验真正意义上的差异化体验,印度、非洲等地可以算不错的选择。
由于这些地区的经济和交通条件相对落后,部分地区还有高额跨境税收,旅游业只能积极发展本地手工制品。不过在独特体验之外,卫生条件和旅游安全可能会成为新的问题。
即便能解决产品同质化的问题,中国旅游街的体验还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拥挤。
传统的中国街巷,其肌理与商业天然不相容。中国古代城市街道具有地块向纵深发展、窄边向街、家家紧靠的特点,大部分的街巷、里弄都较为狭窄,尺度较为私密。
因此,尊重历史原貌的古街巷很难发展出宜人的商业尺度,旅游街大多只能在原有街道基础上拓宽,以应对人流。纵使如此,节日期间仍是摩肩接踵的场面,难免与陌生人亲密接触。
▍美国学者 Edward Hall 提出的人际距离,亲密空间 18 英寸(0.46 米),个人空间 1.5-4 英尺(0.46–1.2 米),社交空间 4-12 英尺(1.2-3.7 米),公共空间大于 12 英尺(3.7 米)
不过,即便你被拥挤在人群中,也不必过于沮丧。旅游本就是对日常生活的短暂抽离,也许这样的经历,更能唤回对日常生活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