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冈游子忆故乡情
杜甫诗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跟儿不嫌母丑一样,游子在外从不会嫌弃自己故乡。我是个正宗的武冈娃,湖南省邵阳地区武冈县亲和乡新安铺农家子弟。五岁半那年,我姐夫杨再瑜挑着一对萝筐,一头放着行李杂物、一头放着我,向远在天际的北大荒前行。当走到村口时,我突然吵着要下来,被放下后跑到路边的黄瓜架下,蹲着咬下了半截小黄瓜,说另半截留着等长大了,我回来时再吃……。然而,这一等就等了18年,直到1975年春节前夕,我才回到了那个黄瓜架下,夕日的小黄瓜早己不见踪影,只觉得两行热泪在我腮边一个劲儿地流……。
新安铺,我儿时的伊甸园。就在那座老屋那扇大门与凉亭结为整体的铺子里,我呱呱落地来到了人世间。堂屋两边共四排住室,右边两排住着生父生母,左边两排住着三叔三婶,即过继带我远离家乡的养父母。大门口是一条古栈道,修筑年代很是久远,因“五里一牌,十里一铺”之布局,我家那栋老屋买过来前就是个店铺,门前凉亭专供行人歇息,在那条路上不知留下过多少行人的足迹,说不定《围城》中那些逃难的大学生,就住过我家原来开的店铺,或者说在凉亭那条长凳上他们曾经歇过脚……。
我家老屋前面那个壕沟里,有一条古往今来的溪流,流水潺潺、小虾跳跃……,儿时常在那儿听哗哗的流水声,就像首首伴我欢笑的儿歌。在通往对面砖屋和小学校那块儿,有个很大的洗衣坪,由几块大石板堆成,饱经苍桑、岁月留痕,那是洗衣时用木棒敲打所致。在那块大石板边上,我第一次返家时那个腊月天,未婚妻在洗衣时将半块肥皂滑进了小溪里,竟引来村民兴师动众地打捞,当时这类物资十分短缺,手头没有肥皂票根本买不到,这件小事儿竟让我记忆犹新。那年头,新安铺老百姓真的穷啊,社员们拼死拼活干一天,满10个工分才能得到两角七分钱,父辈们寒冬腊月仅穿条空心单裤,光脚穿着用车轮带制作成类似草鞋那种鞋子,冻得双脚和满脸通红,并不停地搓着双手驱寒……当时我忍不住竟热泪夺眶而出,都已经解放26年了,连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那颗怜悯之心酸痛至极! 当年我生父患有气管炎病,再置身于那样的生存条件,病情只能一天天地加重,直至他老人家60多岁就去世了,根子在那个“穷”字上,过早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在那条小溪的两旁,稻田层层叠叠,都归集体所有,吹哨出工劳作。我养父指着其中两块田说:“那是我们家解放前买的田,甩掉佃户帽子的田,凝结着老一代人劳动成果和心酸的田。”然而,十年九旱种水田,很难解决社员的肚子问题,平时只能喝粥,到了抢收割稻和抢插秧苗时才能吃上干饭,一直到大圳水利工程修通后,这种状况才得以缓解。在我家老屋背后,我登上了那座山,往远望,能望到悬在云端的大圳水源;往近看,新安飞虹已架在了两座山峦之间,山脚下那条新宁与武冈相通的县道旁,有栋房子开了间小卖铺,我曾在那儿买过条香烟;新安飞虹下面有条上山公路,爬上山坡就是大圳管理局,在那个大院里可以挂长途电话。我那年回乡探亲时,大圳还没有通水,但可以料定将彻底解决种田缺水难题。再后来,原替代亲和乡名的勒石公社,全部搬迁过来了,那里逐步地繁荣起来,并改名为司马冲镇。
走过大圳管理局,再走过煤塘、翻过那个高坎,田埂边出现个水塘,养父指着那块地儿说:“解放前,那里都是几个人才能环抱住的大树,其中有三棵归我家所有。”可惜,当时只是听老辈人说说而己,在大炼钢铁年代早已被砍光了。新安铺以我家老屋为界,分为上街下街(现在叫村民组),我二伯和满叔住下街。所有房屋顺山脚在古栈道两边修建,当时均为木制房子,砖瓦房和楼房则是10年之后才逐步修建。山上那片祖坟地儿,我爷爷奶奶就埋在那儿;祖坟旁边,当时正在那儿挖池塘,以为能把旱地改造成水田做准备,可惜那个池塘底因露水(岩石乳洞)从没发挥过作用。从“三级核算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体制,到建立分田到户新体制,原来靠集体出工能办到的事儿,现在已经分散操作就很难办得到了。自古以来,农民都把粪便、草木灰、焦泥、河泥、绿肥等当作庄稼的主要肥料。我那年就看到社员们趁着冬闲,戗草皮沤肥料时的情景,那种绿色耕作农田的习惯,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少小离家成年回,回到故乡过春节,别提心情有多么高兴。那一年,家人团聚的成员最多,生父母、养父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我和尚未过门的媳妇以及侄儿们,喝着故乡的甜透心肺的甜酒和香喷喷的自酿米酒,吃着自家怼打的糍粑和猪血丸子,那大块儿的腊肉味香,那自制的玉米粉条和小石磨豆浆点出的豆腐,那久违了18年的故乡米饭等等,我感到饭桌上虽然有些简单,但一切都是故乡的好啊、一切都是故乡的甜呐;那一年,走新安铺的叔伯和堂亲最多,给长辈们拜年、与同辈们欢笑、与下辈们相识,融化在认识王家族人的亲情之中,陶醉在大家庭的群体之中;到山背村我姐夫杨再瑜家里去,被浓浓的同胞情所感染,姐姐王玉姣双鬓己有银丝,姐夫待我感情深厚,炒好菜上好酒,恨不得把18年失去的姐弟亲情一并补回;那一年,第一次到杨梅冲与姑父母家人见面叙谈,到甸家坪外公家拜年,与生母那边大舅母、二舅和舅母、三舅和舅母、满舅和舅母等见面拜年,与养母这边的大舅和舅母、满舅和舅母等认亲,以及东塘和石落水的姨娘、紫朝里的姨娘等亲戚见面……扫除了在北大荒时无亲无故的孤独,置身于亲朋满座的喜悦之中;那一年,有说不完的亲情佳话,有道不尽的故乡人情,整个人天天处在亢奋状态,时时要与来访的亲友见面……那是我人生中最富神奇色彩和最为快乐的春节,常常热泪盈眶、喜泪横流……。没有不散的筵席,当我挥手向亲人告别踏上回程路上那一刹那间,我和养父母竟然嚎陶大哭,什么词语都难以表达那种难舍难分的亲情,这泪感天动地,这泪从家门口那条小溪一直流淌到黑龙江畔……。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群体,她的感情最丰富也最灵动。没想到,在这种感情的牵引下,我这家漂泊在外的武冈人终于回迁到了邵阳市。我养父母圆了落叶归根的心愿,我圆了回家乡工作的愿景。1981年夏,我和家人再次踏上了回武冈新安铺的路。这次的故乡之情更浓烈更让我难忘。我从祖宗信仰、婚嫁丧葬、菜肴美食三个方面说明之。
新安铺安装神龛很讲究。当时我刚踏进堂屋,就被那神龛所吸引。这个设置“文华大革命”前有,中断后被换成了贴毛泽东主席画像。所以1975年我回家探亲时没见到,1981年再回故乡时已经有了这个设置,家家户户厅堂都开始安放了神龛。新安铺有从二千多年前流传至今的隆重庄严而且又神秘的“安神”仪式,一般选用凹形,根据厅堂的宽窄大小,来确定神龛的尺寸。大都是高一米五,宽一米二,凹深十到十二厘米。如果是用木料制作的,有许多禁忌,不能够用污泥浊水沾染过的,不能够用人畜踩踏过的,不能够用陈旧虫伤变质的,而且要选用杉梓樟桐四种木料为最好。制作神龛的主匠,必须是打过七十二个牙祭,受教接班的师傅,徒弟们只能打帮手。木料制作的神龛,上头的帷幕星月拱秀,两边龙凤缠绕,精研细磨,光洁照人,满目生辉。在神龛四十厘米的下方,还有一个凹形神台。一般为高六十厘米宽五十厘米,深四十厘米。人称土地堂,专供土地公婆栖身之用。安神前首先要选择吉日良辰。这个吉日良辰比较特别,严格的说,两个月中只有八天可以安神。龙神,很喜欢游山玩水,两个月中间只有八天连续在家。所以这八天是安神最好的日子。安神使用的物品有:两对蜡烛,两斤钱纸,两到三挂鞭炮,鸡鱼肉三牲祭礼,供果等要一应俱全。以前,还要文房四宝,更是必不可少的。现在的神龛中的文字内容,大多是用瓷砖或者木料制成,于是大红纸就很少使用了。但是羊毫还是要的,要一大一小两支毛笔。也要一盒香墨。因为无论是瓷砖或者木料上的烫金字体,人们认为还是没有通墨水的。所以在安神时,要用羊毫蘸上一点墨汁,虚空点画,就算通了墨水,将来主人家的后辈们才能够勤奋读书,写起文章来妙笔生花。如果是新屋落成的第一次安神,还要多准备三坨钱纸,买三尺三寸青布。这是给祖先和神仙们上神位时准备的翠玉桥黄金梯。户主请安神的先生也很有讲究。当然行教之人是很会安神的。但是和尚道士等,人们一般不请的。因为这样的人为了自家的香火旺兴,在安神时往往会留一手,不把神灵安置妥当。附近农户都请退休教师来安神,一般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品行端正、德高望重;二是夫妻周全、白头偕老,子女无损的人;三是通晓文墨、有文化素养,对安神习俗比较内行。神龛最上头写副横联:祖德流芳,神佑无疆,万世荣昌;神龛两边,张贴一副对联比较常见:敬天地自然富贵,奉祖宗必定荣华等。我到上海寓居后,也写了副对联,横联:祖宗崇拜;神龛边联:严父德伟家风佑子孙,慈母紫凤呈祥保平安。土地堂里:或写镇宅福德神之位,或写本宅土地神位,两边分别写上招财童子,进宝郎君等。不过,现在店铺里都有卖瓷砖或者木料神龛,一应文字已经都为主人家做好了,为安神者省去了许多的麻烦,只要站在神龛前,手执毛笔,蘸上少许墨汁,朝着神龛一一虚空点画,给主人家通了墨水就行了。
新安铺办丧事庄严肃穆。由于红白均为喜事、同等重视,故不赘述办喜事如何张扬夸张了,只说说自己所经历那个办丧事的隆重场面。一般由家族长主持,设接待和礼单员,记下所有来客送的人民币和祭帐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都送相当于一斤猪肉的钱,祭帐大都是几尺棉布或锦纶被面;搭建灵堂,埋锅造饭,置流水席;设专人写悼词,字斟句酌。报丧,孝子披麻戴孝见人就跪,意在跪者对着自己逝去的亲人,对方会连声说“起得快发得快”,这时跪者才能起跪;哭丧,哭丧人刚进村口就会燃放鞭炮,犹如给孝子以跪接信号,哭丧人扶棺恸哭,嘴里清晰地念叨逝者生前的诸多好处,实则感恩调儿,使孝子也随之痛哭流涕;绕棺,逝者侄子侄女陪孝子围着棺木转圈,念经人振振有词,响器敲响,震撼人心,当看到跪倒在棺木前那白花花的背影时,生者会为之而无限感慨;念经和板凳戏等活动,别开生面,木魚有节奏地敲响,念经人微微闭目、口出经文,随后会演出板凳戏,地方特色、场面做足,还会由姑爷请来电影队,放场电影。出殡前,先将棺木从堂屋抬至村口暂时置放,然后那个追悼会仪式非凡,念悼词人德高望重,来宾发言古词朗朗,谁都想不到在那穷乡僻壤处竟如此讲究、文墨口才让人惊叹。送葬前,那个酒席场面最为铺张,整个村街全部摆满,孝子要到每桌席前选个桌角前跪拜,以表孝心;酒席丰盛,大鱼大肉、全鸡端上,豆腐粉条、时令菜疏,尽情喝酒夾菜,大多五十席上下,席间互道问安。出殡时,那个场面最为壮观,随着起棺声起,横杠前后有八位壮汉,一声吆喝、棺木抬起,锁呐声高低配合,尤以低音悲腔长鸣为最;棺木后面的送葬队伍,高举着祭杖,跟着乐队前行;引棺前面有专人抛洒纸钱,棺木旁边有专人燃放鞭炮。孝子依顺序,或双手端着牌位,或灵幡举过头,面对着棺木跪拜,呈一字形排开,起棺后弯腰退走,三步一叩五步一跪,直至到了山上,面对刚挖好的墓穴,还有个小的仪式,再放下棺材调正位置,用铁锹和锄头挖土扔下……。下葬完毕,孝子回程途中,每人手里都要拣点事先放在那儿的劈材,意在托祖宗福而不断地发财致富……。
新安铺菜肴最牵情。故乡菜肴,不在多精,而在特别牵扯情感。我在这里说说三道菜:一是血酱鸭,选材用当年嫩鸭,杀之取血滴在碗里,碗里加点醋,以防鸭血凝固,先切少许五花肉炸锅,将鸭肉切成小块放锅里爆炒,待炒熟把已切好嫩辣椒放进去,再反复翻炒,出锅前将姜片蒜苗放进去,最后用鸭血酱成。这道菜肴喜煞我及家人,也是故乡待客的招牌菜。二是炒腊肉猪血丸,腊肉用草木余火灰慢慢熏制,炒后味道独特、越嚼越香;猪血丸子,即把刚做好的水豆腐捏碎,掺点肉馅增强品质、放点碎橘皮以调味,然后用新鲜猪血染红,拍打成橢圆形酷似东北大饼子状,再把它放太阳下晾晒干,或用锯木灰烘干,这时的豆腐呈黑色,看相不好吃起来香。把切成片的腊肉与猪血丸子,到进锅里稍微炒再放点水去煮,炒到出锅时再放点大蒜叶,既调味又增绿色,让吃者食欲大增。三是炖玉米粉条豆腐,这种粉条白色透明、特别筋道,炖煮不烂、很有咬头。当时,只有我二伯王彰勤、满叔王彰生、以及我五爷和八爷等老一辈会制作,制作工艺要求很高,随着这批人仙逝,已经后继无人,慢慢失传了;豆腐则是小石磨手工操作制成,随着电动磨的加入,显然失去了原来那种豆腐的特殊质料,那种豆腐口感无比;然后用新安铺井水,把粉条与豆腐放在一起炖。这道菜,若能恢复老工艺,天下无敌。
武冈到邵阳只有132公里路程,车票只需三块二角钱。在邵阳地委党校那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就是故乡人驻邵阳接待站。那些年,我老婆可没少挨累,刚送走这一拨,又迎来了另一拨,自然是免费住宿用餐、逛公园市容、照相合影留念……,回程还要给来人购票。来办事的,一般由我陪着奔东找西;来看病的,由我妻子负责安排,看着她推着自行车送病人去医院时,那额角流淌出的汗珠,真让人心疼;勒石堂姐来信盖房,她没等我从长沙回到邵阳,她就寄去了五十块钱,我侄子王立华患脚痛病,刚给他寄回去二十元,他又到邵阳治疗又给了二十元……。在新安铺的那座老屋,那就是我的精神家园。我常回去看一看、住一住,在煤灶旁或饭桌边,与故乡人聊天,聊到深夜仍不散,天南海北、笑话神侃,那开怀大笑、那低声细语,让那画面总像蒙太奇式的在我脑海中重现。
从邵阳到武冈,那时候大客车行程3个多小时。到了竹市,还要通过摆渡过去,路况并不大好。这阻挡不了我常奔波在那条路上,亲情乡情加友情,是我常回新安铺的主要原因。从1981年到1985年,我们和养父母住在一起,老爸在地委党校守传达室分报刊,每天3岁的女儿带块小黑板跟她爷爷开笔写字读唐诗,很快就能够熟练地背诵32首唐诗……女儿的启蒙老师就是她爷爷;老妈在家里带我1岁的儿子,从扶着走到跟着走到追着跑,后来儿子干脆自己骑个小三轮车,满党校院子里跑……。我给孩子联系好去地区幼儿园,好有利于她们学习,两个孩子说啥要跟着爷爷奶奶,无奈只能随她们了。后来两个孩子进学前班和读小学一年级时,都由她们爷爷接送。当不需接送时,养父母决定回新安铺养老,我担心养父母长期在外,回新安铺乡下生活会不习惯,事实证明我多虑了。我跑武冈的频率也更高了。新安铺村民组,对两位老人照顾很好,分给三株橘子树以吃点水果,分了两块土地自种蔬菜;老人养猪养鸭养鸡其乐融融,种苞谷点萝卜自给有余……更重要的是乡里乡亲,有共同语言、有共同乐趣,养父母的晚年生活很幸福。我家老爷子分别订有《中国剪报》、《文萃报》等,以了解外面的世界,加入了武冈黄埔同学会,通过《黄埔》会刊,关注国共历史变迁和未来走向……。由于武冈县委书记黄天锡曾在地委党校当教员时,与我家是隔壁邻居,敬重老爷子,专程带着礼物到新安铺看望老人家,惊动了乡亲邻里,当问及有什么要求时,老爷子说大圳分渠不畅,影响了农民生计,他立即通过相关部门予以解决留下佳话。我老娘每年杀过年猪时,都会砍下一半让我带回邵阳,孙女孙子爱吃的部位再全部装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回家后转达不到位,亲情延伸紧牵邵阳和武冈两地……。
当我离开邵阳调往省城前,我又专程回了趟武冈。这次认真地看了看故乡古城,留连玉带桥,斜穿过木亭长廊,直至中心商业区,来到了武冈古城墙下,往返于城门楼左右……这座古城给我以乡愁与怀念。惋惜那古斜塔在文革中被炸掉,感念那黄埔军校二分校保留了中山堂和李明灏将军别墅,现存的古塔留下了老标记,这构成了我心目中永恒的故乡印象。我爱那故乡武冈,更爱那生养地新安铺,不管那里的人有多少瑕疵或缺点,都不会让我对她的爱失去一点一滴,犹如儿不嫌母丑地去爱她,故乡亲爱之情始终陪伴。我古稀漂泊在沪上望故乡,但还是感到武冈和新安铺的月亮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