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感谢世间万物,唯独不需要感谢贫穷!
游目四顾,似乎很少有哪个国家、哪种文化像我们这样,如此热衷于教育人们吃苦,极力发掘苦难的价值,以至生出了一种对苦难的痴迷与膜拜。
冰川思想库特约研究员 | 李跃
这几天,以707分考入北大中文系的河北女孩王心仪被刷屏了。不仅仅因为她出身贫寒,成功逆袭,更因为她一篇题为《感谢贫穷》的文章,戳中了人们的泪点。
1
在这篇文章中,王心仪回忆了贫穷生活的苦痛,妈妈体弱多病,姥姥因为没钱医病而去世……但末了她却如此告白:“贫穷带来的远不止痛苦、挣扎与迷茫。尽管它狭窄了我的视野,刺伤了我的自尊,甚至间接带走了至亲的生命,但我仍想说:谢谢你,贫穷。”
很多人为她的“感谢贫穷”而感动——顺便说一句,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可能对他人的苦难并不关心,但很容易陷入一种集体式的感动当中,这是一种耐人寻思的社会文化现象——在一种惯常的眼光看来,一个人非但没有被贫穷击倒,反而能够与贫穷讲和,挖掘出贫穷背后的闪耀的人生哲理,无疑是一个难得的励志典型。
但是我要说,且慢为贫穷加冕。如果我们能逐渐恢复常识,会发现,感谢贫穷,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逻辑。
为什么要感谢贫穷?一个人可以战胜贫穷与苦难,但这并不能成为美化贫穷与苦难的理由。贫穷与苦难对一个人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而它所谓的“回报”却是如此虚妄。除了痛苦、耻辱的记忆,它其实什么也不会给我们留下。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王心仪的姥姥也许不会被病魔夺走;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她应该会有一个更明亮的童年。每一个真正经历过贫穷的人,都会深深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杀伤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否则那句“仓禀实而知礼节”的古话就必须改写。
贫穷,使多少人放弃了做人的起码尊严,使多少人出卖了自己的良知,更使多少人在挣扎走向沉沦。有人从贫穷中突围而出,但更多的人被贫穷死死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我们该感谢它吗?
2
在这里,我们不妨来温习一下今年的全国卷Ⅱ高考作文题:“二战”期间,为了加强对战机的防护,英美军方调查了作战后幸存飞机上弹痕的分布,决定哪里弹痕多就加强哪里。然而统计学家沃德力排众议,指出更应该注意弹痕少的部位,因为这些部位受到重创的战机,很难有机会返航,而这部分数据被忽略了。事实证明,沃德是正确的。
后来人们将这个故事总结为“幸存者偏差”理论,指的是当取得资讯的渠道,仅来自于幸存者时,此资讯可能会存在与实际情况不同的偏差。
同样,一个人成功了,可以感谢贫穷;但那么多被贫穷击倒的人,恐怕连诅咒贫穷的声音也不会被我们听见。我们不能把特殊的个人境遇当成普遍的创造规律,不能把苦难当正义来宣扬,把悲惨当坚强来布道。
就像有人感谢停电,因为停电令其暂时离开电视,学会欣赏天上的月亮一样,这个叫王心仪的准北大生,感谢贫穷让她“更加执着地相信知识的力量”,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无病呻吟式的抒情。而这种抒情本身,是当前教育主要是病态语文教育生态的一种投影。
3
网上曾流传一份中美大学生阅读书单,美国大学生以哲学、历史为主,而中国大学生以畅销小说为主。其实,类似这样的分野在中小学时期就开始出现了。肤浅的阅读必将造成一个肤浅的精神世界,对一个人的精神发育而言至关重要的逻辑推理能力、思辨能力、批判能力、独立思考能力等,在中学生身上普遍欠缺,这或许可以解释清华大学为什么要在新生中增设一门写作必修课的原因。
不仅如此,我们的教育往往鼓励学生作文“造假”,一些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空洞无物的文章会被奉为范文,这不仅会让学生对写作文心生厌倦,也会造成其审美趣味与审美能力的低下,最终不利于其诚实健全人格的形成。
当一个人从小习惯了假话、空话、套话,当一些异想天开的想象力被无情修剪,最终只能成为一架空洞思维的复印机。
某种程度上,那种言不由衷的“感谢贫穷”,也是作文中常见的但不易察觉的“假话”之一。
当然,在当前的教育大环境下,我们没有必要苛求一个孩子能够获得远迈同龄人的认知,她的“感谢贫穷”不应受到太多指责。她也许只是想让文章看起来更有“深度”而已。但对整个社会而言,如果大力推广、拔高这种扭曲的价值观,则只能使原本稀薄的常识进一步变得窒息。
4
不由得想起了今年年初走红的“冰花”男孩,同时走红的还有当时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一句话:“你吃过的苦将会照亮你未来的路”。这其实是“感谢贫穷”的另一种表达。
在一些人的臆想里,苦难就这样变成了燃烧的火把,照耀一个人前行。但坚硬的现实告诉我们,往往是苦难将一个人像火把一样燃烧,最终成为随风飘荡在大地上的灰烬。或者说,苦难是吞噬一个人的命运的泥沼乃至黑洞,对深陷其中的人而言,前方根本就无路可走。
▲冰花男孩王福满
不知这种赞美苦难与贫穷的病态抒情始于何时,但司马迁肯定不愿背这口锅,尽管在说到苦难时,大家都习惯于引用他的“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但很多人忽略了前面还有一句话:“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是的,谁也不能说,文王不拘就演不出《周易》;仲尼不厄就编不出《春秋》;屈原不被放逐,就写不出《离骚》……即如司马迁而言,谁说他不受宫刑就写不出伟大的《史记》呢?他的职责本身就是编史书的。
5
游目四顾,似乎很少有哪个国家、哪种文化像我们这样,如此热衷于教育人们吃苦,极力发掘苦难的价值,以至生出了一种对苦难的痴迷与膜拜。在我看来,这种有违人性的苦难美好论之所以泛滥流行,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为权力所喜。
因为,它是某种程度上的麻醉剂,使人们放弃了对造成贫穷与苦难的原因的深究,放弃了对制度性根源的追问,而沉醉在对苦难与贫穷的意义的放大与拔高之中。它为悲剧抹上了油彩,戴上了面具,打上了柔光,模糊了现实的本来面目。
与“感谢贫穷”相对应,还有一个高频出现的句子叫“苦难是财富”。历史教训要汲取,但苦难以及贫穷绝不可能是财富,它是镣铐,人人避之不及;它必须被诅咒,必须被抛弃,而不是像神祇一样被供奉。
我不知那一句“感谢贫穷”是否真的感动了无数人,但我要说,告别贫穷与苦难,先得告别这种荒诞的“感谢”与“感动”。我们要感谢与感动于世间万物,但唯独不需要感谢与感动于苦难。
幸而,如你所见,对于类似这样的廉价抒情,网络上乃至官媒上也渐渐出现了反思的声音,这让我对社会的自我校正功能始终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