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大地

12-27 生活常识 投稿:甜度酒窝
雨落大地


我始终无法入睡。一阵风吹过,窗前的梧桐树上,有雨纷纷落下。那雨落在深夜,听上去有些森然,似乎有千万只脚,正悄无声息地穿过铺满潮湿树叶的小路。那些脚要去往哪里呢,它们在静夜里,要走多远,才肯停歇下来?


我和弟弟穿着雨衣,在墙根下观察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


这只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蜗牛,被雨水一冲,身体便绸缎一样柔软光亮。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这匹闪烁着金子一样光泽的绸缎,好像有了呼吸。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是大海一样深沉的力量,一股一股地向前,推动着这生机勃勃的力。我着迷于蜗牛身体里蕴蓄的丰沛饱满的热情,注视着它爬过一根腐朽的木头,越过一块滑腻的长满青苔的石头,稍稍喘了喘气,又攀上一株细细的香椿的幼苗,在一片叶子上,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原本有许多雨珠,聚集在那片叶子上的,被这只蜗牛占据地盘后,它们便纷纷坠落下来。恰好一只蚂蚁路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闪不及,只好认栽,在一小片水洼中艰难地游了好久,才挣扎着爬上岸去,气喘吁吁地抖一抖满身的雨水,而后拖着沉重的躯体,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等我目送那只蚂蚁离去之后,弟弟已经用小木棍,将那只试图安静地蹲踞在香椿树叶上欣赏无边雨幕的蜗牛,给拨弄到了地上。我有些生气,训斥他:再这样,小心半夜鬼来敲门,将你拉去变成一只蜗牛!弟弟本来笑嘻嘻地想继续玩弄那只缩进壳去的蜗牛的,听我这样一吓,立刻惊恐得呆愣着,并将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丢开,好像小鬼已经冷冷地缠上身来。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细细密密地,将天地包裹住。我的双脚蹲得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想要走到院子的门楼下去。弟弟却哀戚着一张脸,怯怯地望着我。我不理他,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走向门口。



几只母鸡也躲在门楼下避雨。它们蹲在地上,安静地注视着雨水顺着青砖的墙壁,不停地滑落。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学家。鸡的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呢?跟我一样是静谧又哀愁的吗?我不清楚。我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放低身体,却将视线朝向永无止尽的天空,那里正有雨,绵绵不绝地落下。


弟弟不知何时也学了母鸡的样子,蹲踞在我的身边。房间里静悄悄的。母亲正在睡觉,父亲在编着菜筐,除了挂钟滴滴答答的响声,在提醒着人时间的流逝,一切便都好像在雨声里静止住了。我知道弟弟和我一样,不喜欢父亲编筐的时候在房间里待着,怕一不留神,扫过桌椅的柳条,忽然间没长眼睛,抽到自己的屁股上去。


但我却只想一个人在门楼下待着,安静地听一听雨声。想到明天去学校,众目睽睽之下,我需要跟老师开口解释拖延学费上缴的理由,我看弟弟,便百般地不顺眼,想要甩掉脚上一块软塌塌的泥巴一样,一脸怒气地将他远远地甩开去。弟弟却黏住了我似的,跟我靠得更近了一些。在连吃了我几个白眼之后,他终于哀哀地开了口:姐姐,那只蜗牛,爬到墙上去了,是我帮它爬上去的……



我早已忘了那只可怜的蜗牛,也并不关心这样一个雨天,它究竟会爬去哪儿。一只蜗牛的命运,与我对交不上学费的焦虑相比,是那么不值一提。一只蜗牛终归是一只蜗牛罢了。在这密密雨幕包裹住的天地里,我无处可去。眼前的这个雨天,因为明天无法落实的学费的烦恼,再无最初时那样美好动人。


夜色弥漫开的时候,雨明显慢了下来,好像它们也跟雷电大战了一场,疲惫不堪,想要睡去。起初,它们打在盆沿上,是啪啪啪啪的快速声响。后来,它们气息变得匀速,便成了温柔的小夜曲。接着,它们厌倦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滴落在浓墨一样的夜色里,又很快地消失掉。最后,它们终于与无边的夜色,交融在一起。


我始终无法入睡。一阵风吹过,窗前的梧桐树上,有雨纷纷落下。那雨落在深夜,听上去有些森然,似乎有千万只脚,正悄无声息地穿过铺满潮湿树叶的小路。那些脚要去往哪里呢,它们在静夜里,要走多远,才肯停歇下来?它们踏遍整个雨夜中的村庄,是不是要去寻找另外的一只走丢了的脚?一只脚如果被另外一只脚踩到,会不会疼得尖叫起来,然后又忽然怕打扰了一整个村庄的睡眠,戛然而止?


弟弟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里升起一阵烦厌。姐姐……他嗫嚅着,声音里满是恐惧,姐姐……半夜小鬼会不会来敲门,真的……把我变成一只蜗牛?


我想骂他哪儿来的这些胡思乱想,忽然间听到窗外有雨哗啦啦地从梧桐树叶上飞旋而下,就在那时,想起白天我和他穿着雨衣蹲在墙根下,观看一只蜗牛爬上香椿树叶时,对他的惊吓。他竟然在雨中打了一个滚后,还没有忘记我施的咒语。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以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掉的虚空,沉沉地睡去。



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一只刚刚下完蛋的母鸡,用响亮的咯咯哒的报喜声,欢送我的离去。我披了窸窣作响的塑料雨衣,走到庭院门口,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棵低矮的香椿树苗,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细细的雨,在静默无声地飘落。那只将弟弟吓住的蜗牛呢?会不会真的变成了鬼,并在夜里出没?我还瞥见水井旁堆积的榆树木头上,已经长出了密密的一丛木耳。将它们用热水焯一下,酱油里拌一拌,一定无比美味吧?我咽了一口唾液,无限神往地想。


我唯独没有瞥见弟弟。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昨晚有没有睡好,我离开以后的时间里,他一个人该怎样跟这寂寥的雨天,和无边无沿的冷战对抗。


我推着车子,慢吞吞地走在巷子里。我忽然有些不想离开这条巷子,我希望它会像童话里那样,无限地延伸下去,永远不会与村庄的大道相接。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我却清楚内心的期待。


一百多米的巷子,还是走到了头。就在我准备跨上车子离去的时候,弟弟忽然从拐角处冲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上明显是一夜未眠的困倦,但他却努力地打起精神,犹豫着叫我:姐姐……我的心,陡然又冷硬起来:还不快回家,站在雨里做什么?他低低“哦”了一声,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不想理他,推车绕过,车轮差一点轧到他的左脚。那只脚蜷缩在一只顶破了的黑色绒面的布鞋里,卑微地擦过满是泥水的车轮。跨上车子的时候,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弟弟,他依然站在那里,带着胆怯,和满腹无处可以倾诉的心事。车子已经驶出几米了,我终于回头,冲弟弟喊:笨蛋,小鬼不会把你拉去变成蜗牛的……


我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听到,那时他已经转身,飞奔回了巷子。


我听见雨,细细的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那声音犹如万千生长中的蚕,伏在广袤苍茫的田野里,啃噬着桑叶,没有休止,也永无绝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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