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12-27 生活常识 投稿:你与清晨阳光
无人知晓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悠悠辗转在奶奶、姑姑、爷爷等人的住处,这个无处安放的生命,在那个普通的夏夜,终结在高架桥下的河道里,无人知晓。


南京进入梅雨季后,一张寻尸启事几乎贴遍了江宁区的大街小巷。那是一名大约9岁的女孩,短发。被发现时,她穿着粉色长袖外套、波点裤子,戴着一枚玉佛,肩上的瓢虫卡通书包里,放了两块八斤重的砖头。


句容河岸绿草茵茵,河道荒凉,河水从宁杭高速下流淌而过。除了几名垂钓者,以及桥上来往的车辆,鲜有人至。6月25日上午,正是几名垂钓者在桥下的河道里,发现一个小小的身体,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浮动。


两天后,河道三公里外,湖熟市场看守工地的老杨在隔壁小超市的外墙上看到了这张启事,结账时,他随口问了句老板娘:“这贴了什么东西啊?”


“一个小孩淹死了,没有家属认领。”老板娘说。她记得老杨的表情没什么异常,寻思他可能不识字。


为了寻找女孩的来历,江宁警方进行了多次排查,光小超市就来了三次。一个月快过去了,提供线索的奖励金从2000元提至2万,尸体仍迟迟无人认领。


直到7月25日凌晨5点,老杨在工地被逮捕,他供述,6月23日晚,他和儿子杨响,将孙女悠悠推入句容河致其溺亡。


“什么,老头把他孙女杀死了?”在工友印象中,老杨个头不高,干瘪消瘦,平日里寡言少语,腰杆挺得直直的,“挺面善的”。


孙女悠悠今年不到9岁,患有脑瘫,一直随奶奶在江苏淮安生活,和爷爷六年没见面了,和爸爸也只见过三四次。今年五月,奶奶被查出肠癌晚期,回安徽芜湖医治,手术后,悠悠被杨响带到南京工地,托爷爷照料。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悠悠辗转在奶奶、姑姑、爷爷等人的住处,如同短暂而又奔波的一生。这个无处安放的生命,在那个普通的夏夜,终结在高架桥下的河道里,无人知晓。


无人认领


老杨被逮捕那天起得很早,警察在宿舍里没找到人,排查结束后刚要离开,他正好从外面回来了。


工地上一对来自马鞍山的夫妻目睹了这一幕。六七名警察站在门口盘问:“哪里人?”“家里几个子女?”“有孙子吗?”


老杨穿着条纹汗衫,米色短裤,语气平缓,表情镇定。“有孙女吗?”警察又问。


他结巴了一下,“有……9岁。”


“就是他,带走!”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架着老杨的手,将他带上警车。


老杨几个月前才来南京,经人介绍在湖熟市场看守工地。在多名工人的印象中,他是个孤僻内向的老头,不太说话。他有一个小电饭煲,平时买点熟菜,半掩着门,一个人在房间里吃,和工人少有来往。


唯一说得上话的是隔壁小超市老板娘,他每天上那儿买一包烟,一两瓶啤酒,唠几句家常,羡慕她家三岁的女儿,聪明可爱。老板娘忙的时候,孩子跑到路上,老杨提醒:“你家小宝到马路上去了”,赶紧把孩子带回来。


寻尸启示贴在小超市门口,也贴在旁边的市场里。七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家属前来认领。南京警方向全市网约车、巡游车驾驶员发出寻尸启事,请司机注意,是否带过符合特征的女孩到江宁湖熟一带。


工地附近的人逐渐开始议论,查了这么久,尸体没人认领,加上书包里的砖头,怕是外地人、熟人作案。


就在南京市民寻找这个无名女孩的时候,每天凌晨五点,老杨照旧将工地三层楼的大门打开,工人下班后上锁。小超市老板回忆,这段时间,老杨的烟量和酒量都没有增加,没什么异常,“普普通通的,就和我们一样。”


老杨从没跟别人提过家里的事,直到警察出现后,大家才知道,他有一个9岁的孙女。


悠悠长着淡淡的眉毛,丹凤眼,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但她出生时就患有脑瘫,不会说话,生活不能自理,智力与一两岁的孩子不相上下,一直跟着奶奶在淮安娘家生活。


5月27日,便血两个多月的奶奶葛珍下腹疼得不能动,也睡不着,上医院挂了十多天水,检查结果为直肠癌晚期。


悠悠的爸爸,36岁的杨响从芜湖赶来,决定带母亲回老家医治。见到悠悠,他一把将孩子抱起,“宝宝,爸爸带你上车。”两年多没见女儿了,他的脸上并没有很开心的表情。


等待手术的十多天里,奶奶带着悠悠暂住在芜湖女儿家。没人陪悠悠玩,她大部分时间昏睡着。


安静下来的时候,悠悠看起来与平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当她迈开脚步,整个身体就会跟着扭动。她的笑容并不讨喜,头歪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咧开,眼睛向上翻。


她曾经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每天起床,奶奶都会用塑料小梳子为她打理,悠悠有时会在原地转圈,奶奶就跟着她的后脑勺跑。


奶奶生病后,姑姑需要同时照顾老人和孩子。为了方便,她们在一个星期二带悠悠去了理发店。姑姑在后面压着肩膀,把着头,奶奶在前面按住双手。悠悠很乖,没有哭,头发一会儿就剪好了,一节一节掉在地上,最后爬上了耳背,像一朵小蘑菇。


奶奶住院的日子里,姑姑白天把孩子带到医院,晚上再带回家。悠悠在病房里闲不住,跑到隔壁床拽被子,把别人的输液针头也拽了下来。待得烦了,她就头向后仰,发出直直的哭声,眼泪一滴滴往下淌。


“你们教的什么小孩呀,能不能把她带走。”隔壁床的病人被哭得心烦。


姑姑连声道歉。她把孩子送去给亲戚带了几天,但时间长了,又不好意思。


杨响去医院探望,沉着脸,“妈妈,你也老了,又得了癌症,还不知道能活多久,送到孤儿院去,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孩子该怎么办呢?”


他提议先将孩子送到南京工地,让爷爷带几天。“能带几天是几天吧,等到带不动的时候,就送到孤儿院去。”他说。


葛珍同意了。孩子留给她最后的记忆,是离开时穿着的粉红色外套,波点的裤子和红色书包——都是她在地摊上买的,书包里平时装的是牛奶和药物。


期间,奶奶给爷爷打过一次电话,但她江苏口音重,老家安徽的爷爷说听不懂,把电话挂了。


十多天前,奶奶接到杨响电话,她再一次问起悠悠,担心爷爷喂不好。


杨响在电话那头哭了:“妈妈,孩子不在了,我也很心疼,但是为了你,你也带不动这个孩子。”


她不相信。“孩子确实不在了。”杨响又说。她哭了。电话挂断后,母子再没有联系。



南京市江宁区随处可见的《尸源启示》


无处安放


葛珍清晰地记得,悠悠是2010年12月15日,下午三点出生的。她的眼睛最像爸爸杨响,单眼皮,看起来有神而又温和。


杨响随父亲老杨,性格内向,饭桌上,一家人通常一句话也没有。新生命的降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希望,悠悠妈妈早早置办了银镯,衣服,还有其他生活用品。


只不过,悠悠出生时,产房一片安静,没有哭声,医生用手打也没哭出来。家人以为孩子被羊水呛着了,没太在意。


第二天,奶奶发现孩子不会吃奶,需要将牛奶滴在小羹勺上,再往嘴里送。


医生检查出悠悠只有一个肺叶,蘑菇般大小,呼吸供不上。出生后,她的小脸就被面罩遮挡,靠小拇指粗的管子输送氧气。从芜湖辗转到南京市儿童医院,她被抢救了几次。


出生40多天后,悠悠被诊断为脑瘫。葛珍记得医生告诉他们:“这孩子养不活了。”


她跪了下来,“救救宝宝,救救宝宝。”


杨响将母亲从地上拉起,“孩子养不活了,能带几天是几天。”那天,他和母亲一夜未睡,守在悠悠的病床前,听着她在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默默流泪。


从医院离开后,悠悠跟着奶奶回到芜湖老家,与爷爷一起生活。她不哭不笑,大多数时间都在睡着。“这个孩子高兴的时候也会亲亲我,但是不高兴的时候你喊她,她都不会理你。”


在媒体的报道中,杨响大学毕业,在县城教书,妻子是同事。夫妻俩有空时,会开车到十五六公里外,看看悠悠,待一会儿就离开。有时候,爷爷也会喂悠悠吃鸡蛋羹,或者带到附近的棋牌室,玩一两块的斗地主。葛珍曾向媒体描述,老头子一次也没有抱过孙女,觉得丢脸。但她现在说自己手术后脑子不清楚,讲错了话,老杨其实也挺喜欢悠悠。


悠悠一周岁的时候,姑姑送了一块480元的玉佛吊坠作为礼物,寓意平安,一直戴在身上。


两岁多,悠悠还是坐不稳,头歪来倒去。杨响和妻子偶尔吵两句,也不摔东西。


悠悠三岁时,杨响和妻子去当地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


住在芜湖的那三年里,邻居都知道悠悠的病。葛珍经常听到一些邻居议论,“把她丢掉,拖累你们家。”她不想再听别人说闲话。她也希望儿子能再娶一个老婆。


她决定将悠悠带回淮安娘家,独自抚养。


田园时光


葛珍的娘家位于江苏淮安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从芜湖一路向北,大约4个小时路程。


她带着悠悠借住进一个老乡的房子里,在门前开出一片菜地,种了豆荚、韭菜,一片碧绿,丝瓜熟了,藤上开满黄花,她和悠悠不用再花钱买菜了。


床边的墙上打了一枚铁钉,挂了一袋子悠悠每天要吃的药。每天清早六点,葛珍就起来了,从袋子里取出一瓶小儿智力糖浆,一瓶脑蛋白水口服液,把悠悠拉起,对着嘴巴把灰棕色的药液喂下去。


村里人没见过悠悠的爸爸和爷爷。杨响两三个月会打来电话,他话不多,每次都是问问宝宝最近好不好。过段时间,他会往母亲的银行卡里打点生活费。


房间的柜子里,叠放着悠悠30多条裤子,她大小便经常解在身上,一天要换五六次,洗后的裤子挂满庭院。


悠悠不会咀嚼,一直喝牛奶,葛珍有时把菜嚼碎了再喂她。她经常感冒、咳嗽,葛珍只让孩子在最热的7月穿短袖,其他时候都穿长袖。


悠悠五岁时,杨响提议让悠悠回芜湖医院做康复训练。他抱着孩子上楼,“你个小胖子,把爸爸累死了。”医院里的人说孩子长得像爸爸,杨响乐呵地说,“像吗?”


下班早的时候,杨响会到医院待两三个小时,双手把着悠悠在医院大厅,或者是楼道里学走路。他还带悠悠去竹山公园看动物,把果汁凑到孩子嘴巴,逗了她好半天。


报了两次班,奶奶觉得没有什么效果,建议以后不要去了。


她琢磨出一套自己的方法,买了一根布带子,绑在孩子身上,一点点拉着走。等悠悠脚步稳了,再慢慢放开。悠悠看见奶奶骑电动车就会笑,她就用布带拴在孩子腰上,让她坐在电动车的前面,抱着她出去逛。


她还为悠悠买了书包,里面放了一块洗净的砖头,大概四斤重,她说能锻炼孩子的腰力、腿力。


去年上半年,悠悠8岁,终于一拐一拐地迈开了步子。


“我觉得有希望了。”葛珍说,五十多岁,她的头发已经都白了。


在奶奶的照顾下,悠悠开始表露出自己的喜好和微弱的认知。奶奶问她:“宝宝,要不要尿尿”,她会扯扯自己的衣角。高兴时,会拍拍自己的小手。


她也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喜欢跑,喜欢玩。但村子里的小孩躲得远远的。一次,四五个孩子骑着红色儿童单车,踩滑板,悠悠扭着身子走过去,抓住单车把手,却被一把推倒在水泥地上。


村里人不太喜欢悠悠。她到别人家里去,拧坏了自来水管,大人拉着她的手带出来,“别来别来”。


他们不清楚这个小孩到底得了什么病,也不懂什么是脑瘫,只是知道治不好,是“二百五”,“养着不中用”。


曾有邻居当着葛奶奶的面说,“你把一辈子的事情都弄到这个小孩身上去了,还把儿子耽误了,没多大意思。不如出去打打工。回去劝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


葛珍觉得有些道理。这些年来,好几个姑娘主动找上门,但都被杨响拒绝了,她说,儿子积蓄都在悠悠身上,也没有那个心思。


她曾打算把悠悠送走,打听到安徽淮南一家孤儿院,计划把孩子放在门口。她洗干净两个化肥塑料袋子,装上悠悠的衣物,买了汽车票上淮南。后来听说孤儿院里两岁以上的孩子没人喂饭,不吃就饿着,又把孩子领了回来,“过一天算一天”。


夏天的晚上,悠悠睡着了,她就去田里抓蚂蝗,半夜回来,有时候能抓半斤,有时候能抓一斤,白天带去集市里卖。冬天,就在街上捡些废品,赚几块钱,消磨时光。过年的时候,她也不给家人打电话,“反正打了电话也不会回来。”


她想着等自己老了,悠悠也该能自理了,“估计能保住性命”。


无人知晓


葛珍拿起一只黑布包,里面本来有悠悠唯一一张洗出来的照片,那是她七岁时照的。翻了半天,才想起来已经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宝宝已经不在了,相片要了没用了。”葛珍说,她看到就会想起来,太难过。


这几天,她接受了几家媒体采访,女儿埋怨她说错了话。从芜湖回淮安的路上,葛珍晕过去三次。


她很自责,把悠悠溺亡和亲人入狱,都归结在自己生病上。这段时间,她吃不下饭,只喝些白粥和菜汤。


在她的印象中,儿子一直乖巧懂事,初中以后就不用操心了。别的孩子把书包藏在草丛里去打桌球,他就在家里看书,帮着刷碗、插秧、喂猪食。为了供养儿子上学,女儿从护校辍学,工作养家。后来儿子考上当地一本大学,一家人特别高兴,在家里吃了顿升学饭。


她现在担心,儿子会不会坐牢,以后出来了怎么办。


类似的悲剧时有发生。2016年,湖北父亲刘某勒死了5岁自闭症孩子,他买了铁锹,在山上挖了坑,掩埋了孩子小小的尸体。在坟头上,他放了一根粗树枝作为记号。最终法院判决,刘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同一年,江苏镇江王某用钝器打击自闭症女儿头部、勒住脖子,孩子窒息死亡,王某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葛珍很想再见悠悠一面,但不知道孩子遗体在哪。她说,按照淮安当地风俗,孩子夭折,不需要骨灰,也不能下葬。


这两天,她不时沉入回忆中,一闭上眼,就浮现出悠悠的轮廓。她感觉孩子还在,在拉她的手,让她骑电动车带她去外面玩。


村里的邻居大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摇摇头,只是说那个女孩不中用。


隔壁一位60多岁的爷爷说,悠悠心里清楚哪些人对她好,哪些人不好。奶奶除草时,她就扶着墙跨过门槛,去房间里抓邻居爷爷的手。她会摸摸床头柜上的药盒,竹席上的电视遥控器,有时还抢手机玩。她喜欢青菜叶子的味道,拿在手里,好奇地盯着。


她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十分钟左右。出了门,她在墙上靠一会儿,透过碧绿树叶的间隙,望向自己家的方向。


奶奶有一会儿没见着她了,在门口喊:“小悠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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