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之“病”
佛道教的去商业化,难度太大了。
“花总”已经沉寂很久了。
在山城重庆的一个山旮旯里,微博名为“花总丢了金箍棒”的网络达人,用了近5年时间,想去打造一座没有香烟缭绕、僧人和信众恬淡相处、没有物利纠葛的寺院。
这位本名为吴东的福建商人说,和朋友们投资建庙,不是为了盈利赚钱,而是为了把佛经中佛教的本来面貌还给世人。
这是一件亘古至今中国佛教、商界和学界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吴东说他几乎就要达成了,但最后终究还是失败。
身为一个观察佛门商道十几年的商人,吴东谙熟其间的种种规则。惋惜间,影影绰绰地向我们披露了佛门运行的规则和乱象。
佛界乱象,只是冰山一角,也非现在独有。但近几年来,商业浸润僧院,从上至下,佛门市声喧嚣。寺院之患,已“病在骨髓”。
吴东的庙在重庆,占地面积不大,只二十来亩,据他说庙宇已具雏形。击碎他梦想的是的那一纸禁令。
去年11月3日,国家12部委联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治理佛教道教商业化问题的若干意见》,其中第一条就规定“佛教道教活动场所必须坚持非营利性质。严禁商业资本介入佛教道教,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投资或承包经营佛教道教活动场所。”
“其实没有什么料,但那个文件标题很吓人。”吴东缓缓地从口里吐出这一句,他嘀咕的这个规定,前几年就有过,但这次来得有些不寻常。
重庆民宗部门的官员向他摊牌了,吴东他们搞的这处寺院的40年香火承包权须收回,因为文件里规定,禁止民资染指这一领域。
那时他在山城的一处山坳里正干得风生水起,这个戛然而止的结局是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没有想到的。
但让吴东赧然收手并感到心痛的一个词,却是所谓“香火钱的承包权”,这是前任地方官员放手让他们干的理由,也许有关部门把吴东的改造尝试当成了纯粹的商业谋利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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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东不比他的老乡、福建商人曹德旺。在常人看来,吴东承包庙宇的动机是可疑的,而曹德旺的身份决定着没有人会去非议。
2016年,在万科王石的推荐下,曹德旺捐赠2.5亿元重建福州万福寺,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捐资建庙的良好用心。
吴东成长的闽北建瓯是佛教和道教的鼎盛之地。他从小看倦的一个场景:佛寺里,氤氲着缭绕的香火,人们进入寺庙,手持三根香,跪拜佛像,边念经边祈福,有的香客还会上前求个签,然后请僧人解签。逢年过节,烧香拜佛,成了一件仪式感十足的事情。
后来熟读佛经的吴东发现,佛教教义里面,其实并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也没那么多讲究。
“佛教真正的精神不在于庙是怎么样的,不是看是否金碧辉煌,不在于有什么标志,而是在于有没有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修行文化,有没有严格按照佛教进行教育修行。”
吴东眼里,现在世人兴奉的佛教完全是一个被误读异化了的宗教,与佛祖倡导的那些完全不搭边。
“我们试图去探索一条路,可不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让寺院在不那么乌烟瘴气的情况下,同时让现代人去接受宗教思想,我们想做这样的尝试。”
吴东的寺院的确有些背经离俗,所有的东西都很潮、很前卫:它看上去跟现在所有的佛教寺院都不一样,用他的话说是有点像秦皇岛的海边图书馆,或者巴黎的玻璃金字塔,但看上去一样的法相庄严。
在这个寺庙里面没有任何实体佛像,佛像是建筑师和艺术家用光影技术做成的;和尚是正经和尚,这里的和尚们不做烧香、做法事之类的活动,日常严格按照戒律进行,僧人们还被要求到周边的社区去做义工、做服务。
吴东的想法是把寺院变成一个学校,而不是变成一个烧香磕头的地方。他认为自己做的是佛经里最为原汁原味的东西,海外或国内几乎都没有这种模式。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前任地方领导的默许下进行,寺院的规划图纸早出来了,土建施工也搞得差不多了,甚至和尚们也差不多到位了。但跟吴东他们相熟的那个官员调走了,政策方向也变了。
“风口变了,突然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民资不能参与。将近800万资金投入下去了,庙也差不多成型了,就是没法搞了。”
半拉子的寺庙工程现在搁置半空,也意味着吴东辛苦几年的建庙计划流产了,他的佛教改革梦想也随之破产。他打算把快建好的寺庙全部无偿捐赠给当地,不管他们做什么用。
这可以说是吴东最为憋屈的一段经历,他有些自责“投资建庙前,没想那么远。”
“承包寺院的黄金时期一去不复返了。”吴东慨叹,前几年,做这行的商人光景可不是这么惨淡。
“说起承包寺庙,大中型的寺庙道观,其实明面上是承包不了的。只能是隐形操作的这种路数。但所有的寺庙,只要你有钱,都可以去渗透,甚至说获得某种利益。”在佛教界走动十多年的吴东深谙这一行的规则。
更多打算与菩萨做生意的人,贪图的是背后不可言说的暴利,但现在,各种伟大或卑贱的发财梦想眼看着干不成了。
摆在包工头赵大兵面前的有两个投资项目:一个是北京北五环外的健身房,一个是河北境内一座破败寺庙重修。原本就对佛教感点兴趣的赵大兵,捋了捋手里的金刚菩提手串,眉毛一抬,不假思索地说:不用挑了,建庙比搞健身房有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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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的人眯着眼睛笑着问他:“赵总说的前景,是金钱的钱还是什么?”
赵大兵却一本正经地说:“咱给菩萨建庙,哪能讲金钱呢——当然,如果捎带脚能赚点钱,那也不错啊。搞健身房,得成天拉客,还有房租、工资、水电费,挣的钱不够劳心费神的。建个寺庙,一不用交房租,二不用给工人工资,请几个和尚来撑场子,能花几个钱?三嘛,说起来,我们将来成了这寺庙的投资人,对我们今后集资、投资都有好处。更何况,这也算是个积德的事儿。”
赵大兵今年不过二十大几岁,这一席话让众人觉得赵总果然有生意眼光。
赵大兵拟重建的寺庙,位于河北省西南部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里。占地十几亩的寺庙早已破败不堪,仅剩个别殿堂。
赵大兵找来专业的建筑设计机构一测算,要恢复几个大殿和附属建筑,得花2000万元,这超出了赵大兵的预料。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在各处发帖让人们捐款捐物……”赵大兵吩咐他的合作伙伴们:“实在不行,还可以找化化缘,怎么说我们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啊。”
赵大兵并不气馁:“我后来考察过了,南方很多寺庙都是私人建的,北方这样搞的也不少,项目肯定是可行的。村子前有流水后有青山,附近十余公里处有高速出入口,这样的寺庙对善男信女来说,是有相当大的‘市场’空间的。”
在赵大兵眼中,建寺庙是个一次投入、终身受益的好买卖,虽然“入行”门槛对他来说不低,但他拿定主意后真的开始动员四方关系,要把这个庙建起来。
很快他遭遇了吴东一样的尴尬。赵大兵看到《关于进一步治理佛教道教商业化问题的若干意见》,心里开始打鼓。他找人问了当地宗教局的官员,建寺这事还能不能搞下去?
宗教局官员这次表态很明确:个人建寺这事儿,不要弄了,至少眼下。
赵大兵发财的美梦就此落空了。以往寺院承包操作中,基本都是“先生孩子再办证”。很多商人的做法是,先把庙盖好,然后慢慢找关系疏通。
“有些人把庙搞下来,改建扩建之后花了不少钱,他就需要在这里把这个钱给赚回来,会挑一些有经营能力的僧团。”
吴东说,专门承包寺庙的商人,一般手里都有自己的人脉资源。物色好僧人之后,这些和尚都会过去,然后做法事、烧高香、建墓地、搞翻新等,承包寺庙后如何捣鼓出钱来,差不多有十来种玩法。
做这生意成行成市的那几年,多是莆田和江苏那边的商人,狂捞几票走人。
“但现在时势变了,寺庙承包经营已是红海市场,竞争很激烈,政策也不允许。”吴东说,当然政策是从来不允许的,只是之前是监管滞后,有的寺院和商人团体有些利益输出。
加强监管,政策是一个主因,但另外的原因是,越来越意识到宗教在新时期可以发挥积极的作用,既可以成为社会很好的安定剂,也可以成为对外文化输出的有效手段。
部分名山古刹产生门票、香火和诸多收入,堪比几家大型的国企或优质上市公司创造的体量。
前几年,多处大型旅游景区所在的寺庙鼓吹上市,可见已成地方经济的一棵摇钱树。对此加强管理的目的之一是掌控这方面经济流动的命脉,防止寺院道观的国有资产流失。
“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商业化的”
“很少有哪一家寺院,敢说没有商业化的。”吴东说,一些商业旅游开发较早的寺庙更是步步是商机,时时需花销。
以江南某名寺L寺为例,《凤凰周刊》记者近日亲身体验了一回。经过一段商铺林立的小路,可以找到L寺庙景区门票售卖处,一张票值45元的门票下方有一行红色的小字——不含L寺,香客和游客想要进入该寺庙,还要再买一次该寺的门票,这张票才是进入寺庙的通行证,票价30元。
根据L寺僧人介绍,平均每天进出L寺的游客多达1万人次,仅凭这两道门票收入,该寺庙每年就营收约2.5亿元。
走进L寺,“各位游客,本寺提倡文明进香,免费赠送三支清香”的广播不断重复播放,禁止自带香烛,可以说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不过L寺又提供了另外一种祈福方式——鲜花献佛。
L寺院内右侧,摆放着一个摊位,摊位前竖着一块广告牌,写着“L寺供花的功德利益”,并附有各类鲜花、电蜡价目表,最便宜的小束鲜花30元一份,最贵的大号花篮280元一份。
很多寺院虽然强调免费赠香,但大部分人去寺院都是有求于神佛,是去花钱买安心,于是额外捐赠给功德箱的钱会多,因为给的越多,越显得虔诚。
游客祈福以后,将三支清香放在佛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专门的工作人员把桌上的香收起来。
至于这些香最后是统一进献给佛祖,还是回收再次利用,没人知道。
进入寺院后,沿着右侧走,有一间稍微偏僻些的佛堂,里面坐着三五个和尚,摆放在他们办公桌前的几张价目表很是显眼:
近佛像牌位48000元/位,第二排的牌位38000元/位,靠墙两边牌位18000元/位;以十年为一期。除此以外,还有500元一次的添油钱,不少香客都来这里办理手续。
每年的头一天,L寺都有组织大规模的祈福活动,比如,2018年1月1日的价格是3200元一位。L寺每年还有各种法事活动,价格不一。
L寺每个供奉佛像的大殿前都有一个功德箱,每到傍晚四五点,便有庙里的杂役拿来一只大布袋,从容地走到每一尊佛像前,在佛祖的眼皮下,将箱内的钱币倒入布袋中,拖拽着离去。
“对于像L寺这样的知名寺庙来说,一年上上下下都好几个亿,香火钱和功德箱里的钱相比,反而是小钱了,这些都按规定要严格入账。”
一位不愿具名的佛教界人士说,看得见的都是小钱,看不见的才是大钱。
L寺这样的寺庙背后不乏大金主,大金主的供奉,一般出手都是几百万,这些都是L寺自己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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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上的商业活动往往需要开具发票,但寺院里总是以捐赠的名义。比方说L寺的牌位摆放业务,僧人的说法是,牌位提供都是免费的,但是因为你是佛教徒,所以你要供养我,所提供的费用不算是买卖关系。
而真正“大件”的寺院商业操作,往往是寺院提出重新翻修一间大殿,或者是要建什么佛祖菩萨塑像,让善男信女来认捐。
“这个认捐算不算商业化呢?好像也不算,但是寺院里的每一样东西,其实都是商业化的。”
“如果寺庙领域完全没有利益可图,谁会去帮助佛教界发展?你也不能讲那些去投资佛教相关产业的人都是坏蛋,恰恰相反,很多去投资佛教产业的人都是真正的佛教徒。”承包寺庙失败的吴东为此辩解道。
佛寺道观的商业化,扬扬沸沸,争议颇大,一些佛道界的大佬也不能免俗,利用自身地位和名声变现。
2005年,重庆绍龙观来了一位新住持,这位住持自称李一道长。此人在大众媒体频频露脸,号称能够“通电诊病”“龟息和辟谷养生”,并获得了“养生大师”“国学大师”等各种称号。
成为名人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为重庆市、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他利用这一名头开设各种养生班,收费高昂,让马云、赵薇等名流趋之若鹜。
其后被人打假,一夜之间跌落神坛。名誉扫地的李一道长此刻只有上演“遁地术”,在大众面前彻底消失。
但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江湖术士能在宗教界高层横行如此之久,对道教乃至宗教界的形象都是一大打击。
关于出家人的品行、修行,吴东说,他日常接触的某些所谓的高僧大德,和世俗凡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大部分就是一个俗人而已。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僧人,大多文化学识不高,自然谈不上什么佛学修为、悟道精深。
与大多数寺院的僧人相比,那些游走江湖的“弘法大师”却是假借佛法名义疯狂捞钱的人。
上世纪90年代,活佛越来越多的成为富商巨贾的座上宾。有段子调侃说,北京朝阳区活跃着30万“散养”仁波切。一些名人以供养正宗仁波切为荣,这也给了江湖人士鱼目混珠的机会。就连影视明星张铁林这样的资深“佛粉”,也被假冒的仁波切骗得团团转。
僧人、寺院和,这三者之间其实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很多场景下,三方互为帮衬共生共赢。一些地方的角色最为尴尬,连续发文要求反佛教商业化,但却摆脱不了依靠佛道教发展特色经济的思路。
在寺院的壳体内外,已形成固化的既得利益体系,这让去商业化在一些地方很难贯彻执行。
例如,江南某佛教圣地的大庙,凭借大佛卖门票,推动经济,通过举办佛教论坛等制造声势,竟然带动了周边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
反对佛教道教商业化,难度颇大。而作为自称宗教改良者的吴东,他并未完全抛弃这一梦想,即使承包失败,他还是不肯说出那座寺庙的名字和详细地址,并果断阻断了记者的进一步寻访。他还冀望在某年的某个时刻,他的理想在内地某个地方悄悄实现。
*本文有删改,原文刊登于《凤凰周刊》第6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