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一个建中靖国的大梦

12-27 生活常识 投稿:我找回了孤
我还有一个建中靖国的大梦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对于纤弱的南宋文人而言,怀念前朝的方式只能是诗词,可在世人眼中,宋徽宗也正是以文艺亡国。

 

文艺才能仿佛成了这位无道君主的原罪。但人们忘记了,写诗作画的不只有宋徽宗、李后主,还有乾隆皇帝。好大喜功的不只有汉武帝,唐玄宗,乾隆,还有这位一向被人认为懦弱无能的宋徽宗。

 

说到底,文艺不是原罪,性格才是。是宋徽宗艺术家般的性格,导致他无法在北宋逐渐走向黑暗的历史行程里,承担一个力挽狂澜的角色。

 

他的登基,本身也是历史行程的一个注脚。

 

太后钦点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年仅25岁的宋哲宗病死,且没有留下子嗣。朝野上下慌了手脚,在接班人的问题上,有话语权的只有宋神宗的皇后、即哲宗的从母向太后,以及历仕两朝的元老重臣章惇。

 

向太后主张立庶出的哲宗兄弟端王赵佶为帝,并且把老一辈领导核心宋神宗搬了出来:“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章惇被后世评价为奸邪小人,因为他在司马光等新党当政时被排挤,所以得势后大肆树立党羽、打压异己。但他仍算得上一位能臣,在选立新君这件事上,他也有自己的主见——端王多才多艺,却是个顽主:“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赵佶《草书七言诗纨扇》


章惇再有能耐,心眼再多,也只是条胳膊,拧不过皇亲向太后这条大腿。朝臣们大多站在端王,也即向太后一边,毕竟谁也无法预见,这位他们青睐的新主会在位25年,并且会把宋朝拖入深渊。


端王顺利登基,很快就把自己原来的封地端州改名“肇庆”,即“喜事从这里开启”之意,其喜悦洋溢,跃然纸上。

 

“轻佻”的端王,倒不像水浒传描写的那样,是个飞鹰走马踢蹴鞠的主儿。在有关端王的诸多传说里,最出名的一条有关于他的诞生。


据明代的《良斋杂说》记载,赵佶的父亲宋神宗有一次去秘书省散步,看到了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这一时期正好后宫的妃嫔怀孕了,夜里梦到李后主来拜访,于是就生了赵佶。


还有人把故事继续演绎,说端王的登基就是李煜被害前的诅咒。你大宋不是欺负文艺青年吗,好,就让你葬送在文青手里。


传说虽不靠谱,至少反映民间的心态:端王和后主李煜是一路人。他们的轻佻都在于,秉性柔弱文雅,对军国大事既不在行,也不那么上心。

 

端王的上位显示出宋朝背后更深的危机——宗室里已经没有更优解了。另两个候选人,申王赵佖患有眼疾,让他当政不仅是对朝廷的不负责,也有失大宋体面。简王赵似则与宋哲宗是同一个母亲,神宗的朱德妃所生,为了自己的利益,向太后排除了这一选项。赵宋精英凋敝加上向太后的小九九,促成了端王赵佶的“脱颖而出”。

 

但皇帝的个人素质往往只是王朝覆亡的表征,大宋的内忧外患早已形成脓疮,到徽宗登基时,已有溃烂的迹象。


朕也想有一番作为


那些陈腐的沼气,都在平静的水面下冒着泡。

 

新朝开基,端王赵佶,也就是现在的宋徽宗,在百官拥戴声中走上龙座。即位之初,向太后垂帘听政,他的任务主要是行使古老帝国的礼仪职能。他完成的不错,证明其正常的智商和情商,以及皇族素养。


赵佶《柳鸦芦雁图》


依旧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百官进秩一等,赏赐军队,派使者把哲宗逝世的噩耗通报邻居辽国。二月己丑,日食,徽宗宣布:罪犯们分别减罪一等,流放者改判释放。即位第二年,徽宗亲政,粮食大丰收,海内感佩,咸颂新皇德政。徽宗志气勃发,改元:建中靖国。

 

新年号寓意颇丰。建中,所谓建立中正之道。靖国,是以荡涤海内污秽。取“建中靖国”这个年号,是徽宗准备平息纷扰已久的新旧党争,还朝政以清爽。相对于变法图强,这在当时已属于相当实际而具有意义的政治理念了。

 

党争是北宋政治堕落的最大原因。新旧党派对王介甫变法的态度针锋相对,新党当政就大规模废除旧法,排挤旧党的大臣们。旧党亦然。新旧两党间几无可调节的余地,随着相互倾轧,新旧两党中的人才流落凋零,其实是整个宋廷的损失。


对政治生态而言,党争使得政策制定朝着对党派有利、而非对专制国家有利的方向发展,这是至高皇权所不能容忍的。在这方面,唐代的牛李党争就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


赵佶《真书千字文卷》(局部)


新上任的徽宗皇帝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试出水的深浅——后来的历史表明,他对平衡大臣中业已存在的党派利益力不从心,反而更偏向于以个人好恶决定重要官职的人选。但改元建中靖国,显示出徽宗对时局的观察能力,也是顺应朝堂上出现的一种呼声:新党旧党都有不足和可取之处,要兼收并蓄,不偏不倚,谁制定的政策有利于国家就选谁的。

 

徽宗还试图广开言路:“其言可用,朕则有赏;言而失中,朕不加罪。”对于以前因党派之争遭贬的老臣,不管新旧党人,徽宗一一恢复名誉,比如苏轼就是在被徽宗召还途中,客死常州。


这一套果然也取得了效果,天下士子恢复对朝政的信心,纷纷建言,四海一片升平气象。


然而建中靖国的年号施行不满一年,政治风向就突然转变。


文艺君主


赵佶以艺术家的方式管理国家。他敏感、脆弱,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政治要占用一个帝王绝大部分精力,因而与其他长期爱好是相抵触的——即使是执政经验丰富、精力充沛的乾隆,在晚年也得把权力与和珅分享,以扩充自己的业余时间。更不必说仓促即位、艺术玩的比乾隆专业的多的宋徽宗了。


赵佶《芙蓉锦鸡图轴》


徽宗朝的和珅不止一个,而是六个,人称


“六贼”


这批人里,蔡京为首。他是利用当时的政治变局露脸、再依靠溜须拍马的功夫上位的。蔡京一生经历四起四落,养成了非同一般毒辣的政治眼光。


他发现,赵佶虽然看上去致力弥平两党间的裂痕,但当朝宰辅是韩琦之子韩忠彦。韩琦于宋神宗时,曾与富弼、苏轼、司马光一起主张旧法,对抗王安石。韩忠彦也继承父亲遗志,执旧党之牛耳。因此虽曰“建中靖国”,旧党的成分显然多些。

 

有一点对旧党很不利:宋廷的积贫积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最明显的迹象便是的财政赤字十分惊人,而王安石变法,为府库留下了巨额的财富。基于这种强烈对比,从神宗起,即便面对十分强大的保守势力,每一代皇帝都希望接过变法衣钵。

 

更何况,韩忠彦是向太后钦点的宰相,属于太后垂帘听政期间留下的政治遗产,这是十分被帝王忌讳的,这个人必须换掉。


赵佶《雪江归棹图卷》(局部)


蔡京明白,徽宗心里偏爱新党,只需要一个机会把旧党清除出去。于是他抓紧在徽宗的亲信中展开活动,第一个目标是皇帝的贴身秘书,记录徽宗一言一行的起居郎邓洵武。

 

一天,邓洵武委婉地对赵佶言道:“陛下是神宗之子,韩忠彦是韩琦之子。忠彦更变神宗之政,是在继承父志。陛下却不能继承父志……”


这句话既刺激了赵佶,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马上问:“爱卿觉得谁能替代韩忠彦呢?”


邓洵武说出了一个赵佶早在做端王时就有耳闻的名字——


蔡京


蔡京 赵佶《听琴图轴》题诗


那是一个才子出名很快的时代,比如苏轼的词,米芾的字。由于官位加持,当时蔡京的书法恐怕比米芾的名气都大多了,连米芾本人都承认这一点。早年间还是端王的赵佶就相当欣赏蔡京,让他当宰相,等于身边的二把手是个知己,岂不快哉?


何况蔡京在新党中有很高的声望,也曾经证明过自己经国治世的能力。赵佶或许觉得,虽然掺杂了自己一点私心,但选择蔡京,于国于民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可怜的韩忠彦当了不到一年的宰相就被撸了下来,蔡京晋升为尚书左丞,第二年成为左仆射,正式坐实了宰相位子。从此,徽宗朝走上神宗、哲宗新政变法的“老路”,北宋政局也一直被蔡京操控,直到他被判流放岭南。

 

“建中靖国”后,徽宗把年号定为“崇宁”,意即放弃调和党派矛盾,旗帜鲜明的崇尚、恢复熙宁变法。

 

皇帝信任,蔡京也得快速拿出成绩,好让他的顶头上司放心。于是,新法实行的既快且烈。据记载,蔡京版“新政”开始后,盐钞法被全部改变,凡是旧盐钞都不使用,富商大贾曾拥有数十万缗,一朝化为乌有,成为乞丐,更有甚者竟赴水或吊死。为了聚敛财富,满足军队和皇室愈加膨胀的消耗,蔡京又玩起了发行新货币的老招数,名曰“当十钱”,是当时流通货币价值的10倍。市场的价格体系逐渐被冲乱,人心惶惶。

 

蔡京版新法的这些弊端,徽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他唯一关心的是,财政收入以皇室满意的速度开始积攒,钱币储备达到五千万缗。蔡京能干,皇帝自然乐于委权于他,活回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文艺青年。


丰亨豫大


沼泽里冒出第一个泡,没有人在意。但随后,沼泽就像开水一样沸腾了,最终吞噬掉一切繁华。

 

在旧党苏轼“蒙恩”从海南北返的时候,新党章惇正沿着东坡先生当年的路线被流放岭南。党争其实一刻未歇,能结束党争的,要么是好人彻底压倒奸人,要么是奸人彻底压倒好人。


很不幸,徽宗遇到的是后者,蔡京、童贯、朱勔等六人操控了北宋的军政大权,利益形成板结之势,排斥一切反对者并且往往能够得手。一手把这六贼扶植起来的徽宗并非看不到这一点,他也没有被蔡京绑架,在时论对蔡京十分不满时,他三次罢了蔡京的官,可是形势已经彻底变坏了。


赵佶《枇杷山鸟图页》


徽宗不是一个暴君,甚至有些胆怯。一开始,他有奢侈的欲望,但还是畏惧人言。他曾想在宴会时用一个玉杯,又怕朝臣说他挥霍。蔡京说“现在连辽国皇帝都用玉杯,还嘲笑我们用不起这玩意。陛下本就该享受天下供奉,区区玉杯算得了什么!”于是宋徽宗开始策马奔腾了。

 

在“皇帝就该享受天下”的思维模式引导下,蔡京又向宋徽宗提出“丰亨豫大”的执政理念。在这套神棍一样漏洞百出的谎言里,蔡京把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描绘为盛世,而盛世就应该有自己的样板工程,所谓“大国重器”。徽宗信了,并且决定亲自设计这个“大国重器”,一个梦幻般的园林——


汴梁艮岳

 

徽宗希望把世间最美的事物都放在艮岳里。苏杭的太湖石、浙江的竹木、漆器,以及梅花鹿、仙鹤等珍禽异兽,他都不想放过。于是,他派童贯前往苏杭,动用上千船只负责太湖石的运输。一时间,汴河之上舳舻相衔,船帆蔽日。


方腊造反,就是因这花石纲而起。

 

方腊起义是北宋泡沫崩裂的序幕。方腊和他的农民军团从歙州(今安徽歙县)出发,一路攻略浙江、江西、安徽,几乎摧毁北宋的东南财赋重地。


方腊起义地图


在这次大起义之前,宋徽宗本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君主,北宋的人口和经济在他的年代达到顶峰,方腊起义后,留给他的是一个残破的东南,和被击碎的“丰亨豫大”幻想。


在今天上海的豫园、苏州的留园等江南园林里,还能看到一些艮岳残留下来的石头,但大部分太湖石,都已经被汴梁军民守城之时砸碎充当炮石,剩下来的被黄水几次淹城淤没于地下。整个艮岳,已经烟消云散。

 

徽宗和艮岳一样美丽,结局也一样荒谬。这位曾赤裸上身为金国皇帝牵羊、嫔妃被金兵强暴的失国天子,曾经创造过瑞鹤图、写生珍禽图,曾经创立影响千古的皇家画院,挑选出张择端、王希孟等不世出的绘画天才,为后人留下了清明上河图和千里江山图。繁华归于灰烬,更让人不忍卒读。


赵佶《瑞鹤图卷》


这个王朝的回光返照,不仅表现在艺术方面。如果没有金国排山倒海般的速推,徽宗可能会在父兄的堡垒战基础上平灭西夏。在徽宗朝,规模在历史上有数的方腊大起义被平息,因此北宋末期的武力,恐怕未必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暗弱无能。

 

当然这一切都不能为宋徽宗脱罪。北宋亡了,被历史记住的是徽宗驾驭臣下的小聪明,和对局势判断惊人的幼稚:宋金海上之盟,共同灭辽,于是羔羊般的北宋暴露在金国的虎狼之师下。还有他的犹豫,他的朝令夕改,他的奢侈。

 

但王朝灭亡,不可能是一人之罪。徽宗已经用肉体向历史献祭,我们似乎也可以把目光从一个轻佻少年个人的执政得失,放远到北宋一个时代的黑暗沉沦上。


作者:杨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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