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格局,不能只在婚姻里
01
清朝顺治九年(1652年),一条轻舟从南向北,由江浙直奔北京。
船上的人心情愉快,因为他们家老爷陈之遴终于又能当官了,而且是相当于宰相级别的弘文院大学士。
但是,陈之遴的夫人徐灿却开心不起来。
徐灿是名动天下的女词人,许多人都认为她的词作堪比李清照。而且她夫妇俩琴瑟和谐、即将久别重逢,是李清照、赵明诚想都想不到的幸福。
但是,此时她却坐在船沿,双眉紧蹙,两脚抖动。精神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水下有两条龙,迤逦相伴缥缈而去。
“夫人!夫人!你怎么那么傻,陈家终于守得云开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徐灿已经无力反驳了。她只恨自己空有辛弃疾一样的词才,却无辛弃疾一样的男儿身,要不然就抄起家伙,反清复明去了!
02
非聪慧绝伦者,万万不能诗。
她的父亲是明朝光禄丞,丈夫陈之遴是大学士,公公是顺天府巡抚。
徐灿还是个闺女的时候,就住在苏州虎丘山附近。春天坐车赏花,秋天划船采莲,菊花开时插得满头芳香,登高作乐饮酒当歌。
由于家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徐灿很小开始就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不仅如此,作为女人,她还要读班昭的《女诫》,学女德、女容、女言、女工,成为一个帝国时代合格的生育工具。
因此,徐灿不仅深得“朝闻道,夕死可乎”的儒家思想浸润,也深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女德熏陶。
学那么多,还得精通诗词,所以当时出一个女词人比出一个男词人难多了。
03
当时还是崇祯年间。少女时代的徐灿,连填词都不过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卜算子 春愁》
徐父看着女儿也大了,也很想为她找个好归宿。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了,他居然梦到了一条龙盘踞在自家花园的栏杆上。
徐父急急忙忙去看,男人惊醒,向徐父解释:
他叫陈之遴,顺天府巡抚之子,原配夫人刚过世,自己到苏州散心。没想到突然下大雨,他想进来躲躲雨,躲着躲着就打起瞌睡来了。
对于父母之命,徐灿稍有点不满。但当她看到陈之遴以后,彻底被征服了:眼前的男人不仅长得帅气,还满腹才华,而且家属名门,少附功名,怎么看怎么贴心。
陈之遴对徐灿也很满意。
这一段带着父母之命的婚姻,就这样成了。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有时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谁又知道这缘分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陷阱?
04
徐灿的夫家生活暂时是美好的。
才嫁过去没多久,徐灿公公就因为军功受了很多奖赏,而丈夫也在同一年高中进士。总的来说,徐灿真是能给夫家带来运气的媳妇。
夫妇俩在北京定居以后,寓居西城。两人买了一个四合院,前门种着古槐,后院盖个小亭,亭前种着合欢树。
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在树前赋诗唱和,徘徊缠绵。
树亦合欢,人亦合欢。
当徐灿年纪渐长,满足不了陈之遴的时候,她甚至为他遍访苏杭各地,找了一个小妾。陈之遴衷心感谢:
“劳君拣尽吴山翠,心已三年醉。闺人常作掌珠擎,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虞美人》)
这意思是:你为我选中苏州最美的女孩儿,让我快活了三年。这女孩连你都爱如掌上明珠,我又怎么好意思不也爱爱她呢?
现代人很难理解这种陈腐的思想:一个女人,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丈夫纳妾呢?
可是,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女德典范。而且,为丈夫纳妾这种事,在徐灿看来真的只是小事。
05
就在徐灿一家享尽尊荣的时候,徐灿公公却在抵御东北女真入侵的战争中连连失败,惹得崇祯皇帝大怒,将他投进了大牢。
在大牢之中,徐灿公公自觉颜面尽失,终于饮鸩自杀。崇祯更加愤怒了:我还没让你死,你倒是先自杀了,这是大逆不道之罪!
徐灿想的是:既然官做不了,那就回家吧。江南的家里,有田有地,可保我两夫妻生活无忧啊。
但陈之遴却不这样想。
清兵入关以后,大招天下汉人为朝廷所用,很多文人为了明哲保身,都坚守不出。但陈之遴却第一时间投诚了。
陈之遴的想法很简单:我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你不让我做官就是让我死。因此,谁让我做官谁就是好皇帝。
顺治让我做官,所以顺治才是好皇帝。
于是,陈之遴就这样满心欢喜地加入了清皇朝的大家庭。在那个所有男人都迷茫痛苦的年代,陈之遴却抓住了风口,逆风飞行青云直上。
连一点转折都没有,连徐灿都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居然是这么个德性。
丈夫出山那一年,是春天。本来是无限春光的时节,徐灿却只觉得“昨朝似雨今朝雪”: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忆秦娥》)
这意思是:你说前朝的亡国之痛你还历历在目呢,现在转眼就出仕新朝。我都还在落泪悲咽,你倒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宠。
还不仅如此。聪明的徐灿已经看得很清楚:官场变换,就如“晓云流月”,变幻不定。今天你能被清朝重用,谁知道你明天不会再次被抛弃了呢?
06
为了表示对清朝的忠诚,陈之遴赋诗明志:“行年四十,乃至三十九年都错。”
这么个搞法,陈之遴啊陈之遴,你连个知识分子都说不上,你不过是一个对新朝胁肩谄笑的奴才!
可是徐灿不能直斥丈夫的无耻。儒家的志向熏陶让她不屑于丈夫的行径,但女德的规范又让她只能服从丈夫的行径,连吭声都不敢。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搏斗撕裂,让她掉进了挣扎的深渊。她知道丈夫这样做迟早出事,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陈之遴真的出事了:
加入清朝以后,他先是依附多尔衮,一切政务制度、典章规范都出自他的手笔,权势熏天。
多尔衮死后,陈之遴立马撇清和多尔衮的关系,继续在顺治帝的亲政时期扶摇直上。
他和当时的两位汉官结成南党,和另外两位汉官组成的北党明争暗斗,弄得朝廷乌烟瘴气,终于惹怒了顺治帝,一气之下将他发配东北的尚阳堡。
陈之遴凉了。徐灿的心更凉。
所谓人生悲剧,就是虽然看穿结局,却只能任由时光一点一点滑向结局、无力挽回的悲壮感。
在陈之遴加官进爵的时节,徐灿早已看穿了结局,因此才出现了文章出场的那一幕:大家都在欢天喜地,徐灿却倍感孤独。
“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拋撇。”(《永遇乐 舟中感旧》)
这意思是说:当年我以为嫁的是人中龙凤,谁知道日久生变,这真龙的豪气都消失殆尽了,折戟沉沙消磨尽了英雄斗志。
徐灿不知道,就在她自觉不自觉吟出的字句之中,她已经悄悄完成了对李清照的超越:
她和李清照虽然都经历了国破家亡,但李清照的词中没有过这样的家国之思、豪迈感慨。而同为女性,徐灿却像男子一样思考着国家的前途命运,开出了词中的新境界。
千古以来,闺阁之中,一人而已。
07
尚阳堡这地方,相当于中国的西伯利亚,是清皇朝流放政治犯的地方。
陈之遴和徐灿在这鬼地方待了七个月,好在顺治帝开恩,让陈之遴回到北京,重新任职。
陈之遴欢喜雀跃,徐灿却继续头疼:
按照陈之遴的性格,他一定会再次闯祸。
但徐灿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果然,陈之遴觉得上一次自己之所以栽跟头,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靠山。所以他很“聪明”地想到要去依附一个权贵。
依附贿赂也就算了,居然还要依附一个太监,陈之遴的智商可见一斑。
徐灿再次欲哭无泪,等着被收拾吧。
很快,吴良辅遭人弹劾倒台,陈之遴连带受累,再次被贬。
地点,还是尚阳堡。
第二次被流放,他彻底凉了:因为这一次,他不只住了三个月,而是一住就是九年——最后还死在了尚阳堡。
徐灿心如死灰、精神崩溃:丈夫在的时候,她还可以和他赋诗唱和,哪怕日子苦了点,但还有点精神的乐趣。
但当时朝廷规定:戍死的政治犯是不能归葬故里的。所以徐灿憋着一口气,一直等一直熬。终于从顺治朝熬到了康熙朝。
康熙到东北祭祖的时候,徐灿不顾一切冲上前去,跪拜在圣驾之前。康熙说:“你有什么冤情吗?”
徐灿哭诉:“罪臣没有冤情。惟愿圣上开恩,将先夫骸骨赐还故里!”
康熙知道陈之遴,也知道徐灿的文名,仔细想了想,说:“好吧,你带着他们的骸骨回家吧。”
徐灿长跪伏地,悲哭谢恩。
我没有能力阻止你的悲剧,也没有能力阻止你的死亡,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带你回家了,仅此而已。
08
回到江南以后,徐灿的家园早已荒废。她潜心学佛,书写了近万卷佛经,最终以82岁高龄辞世。
但最可惜的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十年不再写诗填词了。
徐灿作词的时候,能够忘掉自己的女儿身份,以不分男女的口吻缅怀家国,这一种关怀和眼光,连李清照都做不到。
如果徐灿能够保持这种格局一直写下去,她的成就不止于此。她可以用自己的笔化解心中的郁闷,而不需要求救于佛门。
如果徐灿能够提起笔来,再写一两首词,她一定会觉得天地舒畅,心神宁静。
年年此日,星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