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爱抖腿,医生说:你,你妈,你家三代都得了一种罕见病|真实故事
大家好,我是陈拙。我认识一个罕见病患者,相比于其他罕见病患者,她患的病非常容易识别——
她身上有明显畸形,得的是一种罕见的佝偻病。
最开始认识她时,我觉得她不可思议:
直到27岁,她才被确诊;
明明丈夫也有罕见病,但他们还是决定生下一个带有双重罕见病基因的孩子。
但听她讲完故事时,我意识到自己误会她了。她几乎用了30年才挣破束缚在身上的“茧”,还帮自己注定一生受疾病折磨的孩子,改变了命运轨迹。
这不是一个可怜女人的悲惨故事,这是个可敬的女人靠自己的努力,冲破束缚的一生。
以下是她的口述。
三个月前,妈妈从老家来北京找我。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
她已经绝经十几年,突然又来了例假,这次是过来做微创手术的。从医院出来后,我俩并排着走,也没什么话说,就这样一直走到家。
见到我的女儿悦悦,她立马给了一个很大的拥抱,比对我亲多了。
晚上,妈妈、我、女儿,三代人挤在一张1.5米的床上,我们上半身几乎贴在一块,底下六条腿却分得很开,从床的边沿伸出来。
我和妈妈腿脚都和常人不太一样——
本该笔直的腿不自然地弯折,左腿像把镰刀,另一条大小腿呈直角形,两条腿紧贴在同一侧,隐约像一个大写的“k”。
悦悦躺我们中间,膝盖内侧并不拢,不严重,是一个小写的“o”。
悦悦在楼道里玩。图片来源:病痛挑战基金会(已获得授权)
我们仨啊,睡在一起,底下的腿就是“kok”。
这六条腿,曾是我们一家人读过所有的书,遇到的所有人,都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
我一度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和观察。
某一天,妈妈站在我边上干活,我无意间瞥到她弯折的腿,赶忙走到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腿照了好一会儿,简直是和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身上不断被复制、延续。
在中国,近一半的罕见病患者分布在农村,超过三分之二来自二线开外城市。
因为生活落后、信息封闭,他们没听过什么是“罕见病”,不知道“基因”,甚至不懂“遗传”。
我恰好是罕见病这个群体的底层,我老家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村里,我们从不知道这种病——
低磷性佝偻。
我的妈妈是第一代低磷性佝偻病患者,她拖着两条畸形的腿,在村子里歪歪倒倒地走了一辈子,她不知道这种病该如何医治,或许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同样患病的女儿,也就是我。
小时候,妈妈在我眼里,是不喜欢孩子的。
她倚着一根拐杖站在院门口,和人聊天。我瘸着脚朝她走去,她侧过身来,一下子变了脸色,眉头拧起,眼睛瞪大,很快我听见拐杖在地上哒哒哒敲响的声音,她掉头走了。
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我远远地跟着她往回走。农村里家家户户挨得近,每户之间就隔着一排玉米秸秆,傍晚几大声“吃饭咯”传来,便有一群孩子互相打闹着,从我们身边一溜跑了。
只剩我俩一前一后地拐着走,好像这种走路的方式是只属于我们家的某种标志。
我年纪小,走得慢,到最后像被落下了,再抬头,面前那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早就没了
——这是我印象里的妈妈。
弟弟出生以后,我经常看见妈妈坐在屋前小板凳上,两手卡住弟弟的胳肢窝,抱着他举上举下,弟弟埋在妈妈怀里,脑袋轻轻地蹭。阳光落下来,把他们的笑容照亮了。
我心里的“妈妈”好像也被照亮了。我从前不知道妈妈可以和孩子这么亲近。原来,她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不喜欢我。
或者,不喜欢一个和她一样腿脚生病的孩子。
她对我最温柔的时候,也只是不对我甩脾气,而是像个旁观者,没什么表情地观察我。
以前村里没有热水器,烧水费柴火,晴天时,大人会放一缸水在院子里,用白色纸袋罩住,这样热气散不走,灰尘也进不来。从日出到日落,等太阳把水晒热了,再舀一桶去屋里洗。
我想擦个身,就带着小盆去舀水,那时候我还没有拐杖,走路靠一个凳子支撑。小盆就放在凳子上,被一点点拉回屋里。
从院子到屋门口,大概三四米,我走得颠簸,每往前一步,盆里的水就洒出一些。
农村的房子都有一个二三十公分高的门槛,我两手扶住门框,一条腿先迈过去,因为重心不稳,整个人扑在门槛上,再使劲把另一条腿挪进门槛内侧。
回过头,我正要拉凳子,才发现盆里的水早被颠簸得只剩一个底了。
我突然就想一屁股瘫地上,大哭一场。
余光里,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我下意识觉得她要骂我,想弄点水都弄不好。记得我因为手臂骨折,洗头时没法够着后脑勺的头发,洗不干净。
妈妈当时直接走过来,一刀剪掉了我的辫子,既然做不到那就以后都别做了。
她对我有一股子莫名的狠劲。
我想象过很多次,有一个很爱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生病的时候和妈妈撒个娇,她就会到你床边来,凑近了问你,宝贝,哪里不舒服了?
回到现实,这对我来说算一个奢望。
我的双腿发病后,动不动就会出现骨折、骨裂。当我大腿断成两截,躺在床上动不了时,妈妈也会照顾我,但也是出于“不得不”。
爸爸每天都要外出打工,姥姥掌管家里的大小事,妈妈成了最应该照顾我的人。
她胳肢窝下夹着拐杖,两手一高一低地撑在灶台前,忙得面颊通红。等火苗灭了,我能得到一碗炒面,上面卧了个鸡蛋,撒过一圈葱花。
我知道这是很大的优待了——平日里餐餐都吃姥姥腌的咸菜,鸡蛋这些荤食是不上桌的。
我起不来上厕所,妈妈在我的屁股下塞块垫子,拿一个玻璃缸子当痰盂使。她猫着腰,手肘撑在床上,没法再借拐杖的力,两条腿歪扭着打颤,看起来和我骨折的样子差不多。
我经常能看到她脸上透出些不耐烦,但她没有开口催过我。
这份照顾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有一刻,我几乎以为我们的关系会好转,我也能像弟弟那样依赖妈妈。
那是冬天,家里取暖、做饭都靠蜂窝煤,天冷窗户关得紧,有次我一觉醒来,头晕得厉害,下意识就喊妈妈。
妈妈也走进屋来,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冲我吼:“怎么事这么多啊你?为什么这个样子你还不死呢!”
说着她先掉了眼泪,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好像她已经把自己仅有的,全部的爱都揉在了这几个月里给了我,再多一点,那些埋在她心里的嫌弃、厌恶就要涌出来,打破面上的平静。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像是要把我丢在屋里等死了。
几分钟后,我隐约听见她在屋外和邻居吐槽蜂窝煤,说熏得人头疼,再之后,有几个人来帮忙开窗通风。
屋子变得亮堂起来,恍惚中,我透过窗,看见那个熟悉的,拄着拐杖的身影,在太阳底下,微微弓着背。
她别扭到宁可拐着弯让邻居来救我。
联想起过去在外头,我追着她,她远离我,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拐着走的样子。
或许,她平日表现出的狠劲里边,还有一股子嫌弃。
我们仿佛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尽管我们腿脚都生病了,妈妈起码还能靠拐杖正常生活,但我的双腿频繁骨折,几乎到了无法正常走路的地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妈妈身体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又在我身上结了果。
这次骨折就像是预兆,到十六岁,我虽然活着,但已经很难独自站立,不得不放弃念书。
休学以后,在姥姥和妈妈的要求下,我开始做手工品贴补家用,慢慢变成一名家庭妇女。
十五平米的屋子,里侧较暗处摆着两张方桌,我和妈妈一左一右坐着,面前是一堆“断指”——
我们当时的任务就是一针一针地把这些“断指”缝成手套,每一副都布满密密麻麻的针脚。
姥姥坐在边上看电视,但眼睛余光一直盯着我和妈妈,逮到我们抬起头,她就会敲敲桌子,“听着声就行了,手别慢下来”,我俩像犯了错的小学生,眼睛又回到手里的活。
妈妈在我身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瘦小,畸形的骨头仿佛要从皮肤下捅出。我下意识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不想要被人管着,但也不敢对着干。
可日子久了,每当只有我一个人抬头看电视,妈妈就会和姥姥联合起来,把我痛骂一顿。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在生下我的前二十二年里,妈妈几乎每天都在姥姥的安排下,埋头做手工。这一带的山村,但凡谁家有点喜事,都能收到妈妈做的手工贺礼。
人人都羡慕妈妈学了一身好手艺,没人知道,她从来没有学会过“直起身子”生活,也没有感受过姥姥的爱。
现在,她很自然地变成了第二个“姥姥”,带着那股子狠劲、冷漠的嫌弃,试图也让我弯下腰干活。
看一眼电视成了我那几年的奢望,不止因为姥姥和妈妈的责骂,还有会掉毛的皮手套。
时间一长,毛便开始到处乱飘,眼前仿佛有很多小飞虫在晃,什么也看不清。人一站起来,像个移动的毛线团。
我越发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
实在憋得慌,一次趁大人都忙着收麦子,我偷偷出去,因为腿脚不好使,我干脆两手撑地,爬出院门,外面刚下过雨,我沾了满手的泥,还使劲闻了闻,像猴子一样。
从十六岁到成家,有人考上了大学,有人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东西,每个人都度过了他们的青春。
而我的青春或许会和母亲一样,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被无数双毛手套压住。
再不出意外,我将来的样子也会和她一样,用尽全力,却只能成为一个和姥姥那样的妈妈。
但我的人生里还是有意外的。
那段时间,我特别想爸爸,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给我很多爱的人。
这种爱简单、直接,完全出自本能和本性。他天生善良,是村里有名的热心人。
小时候我对爸爸最深的印象就是,妈妈说他又去谁家帮忙了。下雨天,他第一个冲到麦场,抢着帮人收麦子。
他对别人这样好,更不用说对自己的亲闺女了。
以前农村大院里,各个屋檐并不是连成一片的,下雨了,我从厅堂回房间休息,需要淌过一片水洼,我倚着根木棍,棍子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敲,溅得裤脚到处是水。
只有爸爸看见了,会直接两手把我像个面袋子一样兜起,肩膀替我挡着雨,穿梭在屋檐间,最后轻轻放下我。
妈妈和姥姥对我不好,爸爸也会护着我,但致命的一点是,爸爸外出的日子太多,给姥姥知道我向爸爸告状,或者喊腿疼,她私下里只会对我更严厉,骂我是个赔钱的货。
日子久了,我慢慢知道,爸爸的爱只能当作偶然发生的惊喜,无法支撑我在这个家好好生活。
但我仍然很感谢我的爸爸,在我左小腿出现严重骨裂的时候,爸爸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带我去了市里的大医院,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小山村,看清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从医院出来,爸爸找了辆三轮车,他在前面蹬轮子,我在车板上,我们背靠背坐着。
每次回想起那个场景,爸爸在我心里总是模糊的,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记得嘈杂的车声里,夹杂着几声长长的叹息,还有上车前他搓着手,额头满是褶子,小心翼翼地和我说——
这个书别读了。
我知道爸爸说出这句话有多难。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爸爸对我期望很高,加上我身体不好,他觉得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但就在刚刚,大夫说我的病治不好了,想保住腿就少走路,如果一定要上学得让家人陪读。
妈妈靠拐杖走路,照顾自己都来不及,家里全靠爸爸挣钱养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送我上学。
那天的三轮车一直到不了车站,爸爸骑着它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圈一圈地转,从午后晃到黄昏。
我坐在颠簸的车上,风一吹,忍不住掉了好多泪。
就这样,我很自然地从弃学、干活,走上了相亲的路。
在姥姥和妈妈的灌输下,我下意识觉得女孩子到了年龄就得嫁人。
我刚满21岁,陆续有媒人去家里提亲,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提亲对象也是条件最差的那挂,都比我大十几二十岁,要么就是智力、品行有问题,慢慢的我开始排斥相亲。
爸爸毕竟是个农村长大的传统男人,并不反对这些嫁娶习俗,但出于疼爱我,他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我打电话向爸爸提出退亲那天,他正在外地打工,接通后一直说听不见,退亲的事不了了之。
直到那年底,我已经嫁给一个满嘴谎话、智力低下的人,才知道,就在我给爸爸打电话的前一天,他的手机摔坏了,错过了我的消息。
我不知道该怪谁,怪爸爸吗?他已经是当时对我最“宽容”的人了。但不可否认,就是这样一个小插曲,改变了我的人生。
结婚后,我的丈夫常常偷听我打电话,没听清楚的、听不明白的一句句问我,玩笑话、私密的话,他会认真念给他的家人听,甚至歪曲事实,换来他们对我大声指责。
在村里离婚是丢人的事,爸妈一直劝我忍耐,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总是被气得吃不下饭。
时间久了,胃病越来越严重,爸爸心疼我的身体,总算同意让我结束这段婚姻。
唯一庆幸的是,我在婆家认识的一个残障朋友告诉我,市里有所专为残障人士设立的技校,只要有残疾证就能去,包住宿,不用家人每天接送。
爸爸知道我有书念也很激动,他拜托他的姐姐送我去学校,并转交给我1500块钱,让我买个轮椅,剩下的留作生活费。
在老家,2002年的1500块钱相当于两三亩地一季的收成,还是收成很好的情况。
我揣着厚厚一沓钱,想起爸爸陪我去医院的那个晚上,我们回到家已是深夜,他轻轻抱起我,像捧着一个珍贵的礼物,把我放在床上,掖好被子,我轻轻和他说晚安。
那个时候,我们应该都在努力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把自己的心放回心窝里,等天亮以后,我们就在这个小山村里,好好生活一辈子吧。
可如果真的有一天,我能走出去了,爸爸一定是最替我高兴的人。这1500块钱就是最好的证明。
车子慢慢开远,那个曾经望不到边际的山村正在消失,往后的生活,应该不会比过去更差了吧。
现实比我想象得残酷许多。
我虽然得机会上了技校,学了手艺,但读书并没有成为我的出路。
零几年那会儿,社会对残障人士的包容还不强,加上我没有任何社会经验,想独立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比登天还难。
于是又回到小山村,那里的传统思想一直影响着我,我当时已经二十四岁了,把自己嫁出去成为学习以外最重要的责任。
但身边都是残障朋友,社交圈子受限,进技校不到半年,我认识了一个患有痉挛性截瘫的男生,他也是我现在的老公。
结婚、生孩子,和绝大多数农村女人一样,我的生活被推着往前走。念书倒成了一个小插曲。
可怕的是,我竟然也没有为此感到多难过,仿佛到了那个年纪,每个女人都该是同一种心态:想当妈妈了。
怀孕前,我也担心过,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腿脚也不利索,想不通为什么我和妈妈的腿脚有毛病,弟弟却一切正常;我也问过婆婆,老公的病是从出生起就有的,还是后天出了意外,她只回答说不记得。
最后妈妈发了话,她觉得如果当初怀我时有机会做B超,肯定能查出来,现在也应该是这样。
妈妈生过我和弟弟,我从心底里觉得,她在这方面有经验,加上当地医生也说有毛病产检能查出来,就这样,我和老公很快有了孩子,取名悦悦。
正是这个选择,把我的人生推向了谷底。
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当夫妻双方都携带致病基因,生下来的孩子有25%的概率为患儿。但当时,我连基因是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运气也不愿眷顾像我这样“愚蠢”的人,整个孕期我都过得非常艰难。
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多处骨骼畸形,怀孕没多久后,我吃稍饱些,肋骨处就疼得喘不过气来,每次都要躺上一两小时,才稍缓过来些。
但只要我起得来,该干的活一样不少,生孩养家都需要钱,白日里我和老公一起在作坊赶工,晚上他骑三轮车带我回家。
我双腿叉开着坐在车板上,角落里放了两壶热水,拿绳子系住,用来冲热水袋暖被窝。那是冬天,农村里没有热水,作坊因为生产才通了电。
急拐弯在这时突然发生,两把水壶挣脱了绳子,热水径直倒向我的双脚。那时我已经怀胎快七个月,本就行动不便的腿脚因为肚子凸起,更加没法挪动。我只挣扎了一秒,便不再动了。
惊得、吓得没法动,然后才是疼得没法动。我眼睁睁看着,滚烫的热水全部浇在我的脚上,热气透过袜子,一点点冒出来,迅速蒸发在空气中。
几秒后,我听见嗓子里传出一声难听的嘶,大颗眼泪不断砸下来,我感觉骨头里像着火了。
怀着孕不敢用消炎药,就拿土方子敷衍,直到双脚感染开始溃烂,我才被送去医院治疗,这中间刚好隔了一次产检的时间。
那时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一个新来的女大夫告诉我,孩子现在看起来发育良好,不代表出生以后没问题,如果要确保,得做基因检测。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对我来说太恐怖了,我从没想过通过产检的孩子出生后还会有问题,况且基因检测得出省去做,等结果出来,孩子都出生了,查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退路了,只能选择把孩子生下来。
两个月后,我的女儿悦悦出生了,我好像把所有坏运气都传给了这个孩子——
她携带了我和老公的两种病。
悦悦两岁开始,双脚总是不自觉地打颤,我一下想起之前老公也经常抖腿,爸妈每次都会让他别抖了,在我们老家,抖腿是要挨打的,老人觉得这算败家行为。
悦悦抖腿会和她爸爸的病有关系吗?
我越想越放心不下,一着急跑到了北京,我知道那里医疗最发达。
在我的女儿同时确诊了X连锁低磷性佝偻和痉挛性截瘫后,我才知道到那个曾经在我和妈妈身上复制,如今又在我女儿身上延续的东西是什么——
医生告诉我,这是“遗传”,指父母性状通过繁殖传给后代,使后代获得其父母遗传信息的现象。
我们是一个有罕见疾病遗传史的家庭——低磷性佝偻通过常染色体遗传给下一代,患病者全身各处骨头会有肉眼可见的畸形,身材矮小像侏儒。
那一刻,巨大的恐慌朝我袭来,这种病竟然跟了我家三代人,还一直没被发现。甚至,我们还和另一个遗传病家庭组成了新的家。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得把女儿治好,我亏欠她太多了,想来想去,我决定留在北京。
到北京后,每次悦悦睡觉时,我就坐在床前,等她睡着了,看她一会儿。图片来源:病痛挑战基金会(已获得授权)
医生说低磷性佝偻没法治愈,只能通过药物控制,建议每三个月带孩子复查一次。
那时候去一趟北京不容易,我们没有钱打车,总是我坐电动轮椅抱着孩子,老公还能坚持走,就拄拐杖在边上跟着。
我们到了站里才发现没有残障通道,得找人把轮椅抬上去,当时去北京只有这一趟过路车,靠站就停两分钟,时间根本来不及。如果换坐客车,就需要整十二小时。
北京医疗信息流通快,医生技术也好,如果孩子病情有变化,我能及时带她治疗。
我一再坚持,老公勉强答应同我一起留在北京,但他身体也有残疾,到北京后找了很久都没有工作。
那时候我的思想还很传统,觉得挣钱养家都是男人该做的,我只管在家把孩子照顾好,当好家庭主妇。
直到一个义工无意间看到我做的手工品,说可以靠这个赚钱,我才意识到,家庭妇女也能解决家里的大问题,帮忙挣到钱。
我们租了五环外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白天悦悦去上幼儿园,我在家里做手工,晚上老公开三轮车带我和孩子去公园门口卖。
悦悦很乖,知道我辛苦,一下学就来陪我,像和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一门心思全在给她挣治病的钱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悦悦上幼儿园的第三个月,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从没见过孩子和人聊天,和她说什么,她都只会点头、摇头。
我这才回忆起,有几次带悦悦出门,确实没见她和同龄的小朋友说过话。
孩子的病已经没法改变,如果心理上再出什么问题,岂不是完蛋了?
我立马想到的解决办法是联系康复中心,给悦悦做心理辅导,但这样一来,经济负担更重了。
更糟糕的是,没过几天,公园改建,大门被封,生意彻底黄掉,经济来源又断了。那是家附近唯一骑三轮车能到的公园,我和老公腿脚都不好,再走远,时间和精力消耗会很大。
老公本就是被我“拖”到北京来的,几番周折后他变得颓废,除了睡觉看手机,就是和我吵架。
为了女儿,我逼迫自己去人多的地方卖东西,可一站在大街上,我就变成了个木头人,一下午也没卖出去一件,还被城管赶来赶去。
我带着自己织的小玩偶出门摆摊。
我活了半辈子也没和这么多人打过交道。
上学时,我又瘦又矮,明明站着却像是整个人蜷起来了,和身边的小伙伴在一起,很是突兀,没什么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回了家,妈妈和姥姥也不怎么和我说话,只有爸爸在意我,他带我去县医院看病,得到缺钙的结论后,几乎把辛苦挣来的钱都给我买了药。
以前的药片是拿塑料桶装的,和店里用来盛汤的高碗差不多大,被我吃干净的药桶能摞几米高。
姥姥总在亲戚朋友面前嘴我,说我是讨债鬼投胎,等把家里所有钱花光了就会死掉。
我的病没有好转,腿脚骨变形得越来越严重,上学不到300米的路,我能走40多分钟,连呼吸也要尽量放轻。
我害怕姥姥和妈妈嫌弃,也怕爸爸再为我花钱,忍着不敢说。
日子久了,我开始变得不爱与人来往。
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另一个孩子的妈妈,深呼吸几次后,我学着那些摆摊的,把手工品在地上铺开,人退到阳光晒不到的一片阴影里。慢慢的,我赚到了第一笔钱。
就这样拼拼凑凑,扣除基本生活费,我把剩下的钱都拿来治悦悦的腿,给她买矫形支具。
低磷性佝偻把她的双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圈”,膝盖严重内翻,走路内八,悦悦走起来像个摇摆的小鸭子,没走两步就把自己绊倒了。
有次我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嘴渴得不行,我一问才知道,课间休息时间短,悦悦走得又慢,来不及去一趟厕所,一个三岁孩子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少喝甚至不喝水。
看着拼命想要保护的人,在自己面前受苦,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上个雨天,我坐电动轮椅去接悦悦回家,她侧坐在我腿上,缩进我怀里。
我一手控制轮椅,一手撑把伞,我们路过河边,雨越下越大,啪嗒啪嗒往河里掉,盖过了车轮声,路灯很暗,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就像此刻,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差劲的妈妈,是我把病遗传给了我的孩子,把她带到世上来受这种苦。
我想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但我凑钱的速度总没她的病来得快。
要怎么爱她,才能不让她受伤?我给不出答案了。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里经常闪过一幅画面——
小时候,爸爸见我吃了补钙的药以后,病一直不见起色,经常坐在房间里轻声叹气,那声音好像在问,该怎么做才能救自己的孩子?
我想,即便是现在的我,也还是给不了爸爸答案。
因为我没法要求一个没上过几天学的“糙汉”理解,我变成那样是得了罕见病;我也没法想象一个农村家庭里的顶梁柱,在快为孩子耗尽了医药钱时,还有能力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求医。
二十多年过去,同样的问题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有答案吗?
这个困惑埋在我心里,一直到我带女儿去康复中心,看见很多孩子因为天生残疾,被父母抛弃,不得不被送去孤儿院。
而我的孩子,她就在我身边,我也在她身边,我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些残障家庭最好的结果了。
我虽然没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没有成为一个称职的妈妈,但我在努力地把自己感知到的,能给的爱,全部给我的孩子。
和爸爸一样,我们都在为了爱的人,尝试触碰生活的上限,但也迫于生活,没能冲破上限。
我的面前,悦悦带着矫形支具,微微踮着脚尖,双脚看起来还是有些内八,但不怎么摔跤了,她跌跌撞撞地朝我走过来。
像突然卸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那一刻,我好像知道该怎么爱她了。
伸出两只歪扭的双臂,我稳稳地接住了悦悦。
我重新振作起来,老公一直没再找工作,我卖掉了他的三轮车,给他换了辆便宜的电动轮椅,这样省下一笔钱,平时他还可以接孩子上下学。
我则在家赶手工,尽量挤出时间,陪悦悦做康复、逛公园。
我出门离不开电动轮椅,悦悦也几乎是在我的轮椅上长大的——
她三岁以前,我一手抱她坐我怀里,一手控制轮椅,怕我累着,时间一长,悦悦会换姿势,脚丫站到踏板上,屁股往外翘,趴进我怀里。
这个孩子,就像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骨头,连着我的病,也带着我所有的爱。
我带悦悦坐地铁去公园。
低磷性佝偻如同某种会腐蚀身体的药剂,悦悦长大了,我的身体却越发受不住力,有一阵子只好把她放到轮椅的宽把手上。
她坐得高,这下成了我的“小指挥家”,嘴里常叨叨着“后面有车”,“前进,左拐”...
悦悦六岁那年,我升级了轮椅装备——后边加了辆小拖车,悦悦站在车上,双手扶住我的靠背。
我在前头同步打开手机摄像头,充当轮椅的“后视镜”,我的脖子做不到左右转动,这样能确保悦悦的安全。
她像是注意到了我的心思,每次都会在后头大声唱歌,我听着,也慢慢放松下来。
悦悦再大些,在残障伙伴的帮助下,我带她去做了腿部矫正手术。因为行动不方便,怀着孕被烫伤,却无法动弹,这些危险,我一次也不想让悦悦遇到。
手术很顺利,现在悦悦除了走路有些跛,基本的运动都可以做,譬如骑车、简单的舞蹈动作。
有几次她在前面骑自行车,我就在后头开着轮椅慢慢地跟,她一个磕绊,人往一边歪斜,我下意识张开手臂。
尽管我知道,那个距离我接不住她,她摔倒了只能自己爬起来。但我也相信,总有一天,她不会再这么频繁地摔倒。
悦悦刚开始骑车,我帮她扶着自行车,有段时间我俩平行着往前“走”;后来,她靠自己就能骑远了,我就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就能看到。图片来源:病痛挑战基金会(已获得授权)
整六年,我和悦悦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刚来的时候我总觉得撑不住,老家再不好也还是会想,等回过几次就不怎么想了,那里还是旧样子,除了爸爸,没什么人喜欢我。
我本以为这辈子暂时就这样了,直到家里传来消息,爸爸在一场意外中过世了。
我再没有回过老家,我好像没办法把爸爸不在的地方视作“家”,也想象不出它的样子。
但我等到了从老家来的妈妈,她来北京看病。
晚上,祖孙三代挤在一张床上,等悦悦睡熟了,这么多年来,妈妈第一次和我说了很多话。
大概是小时候总被妈妈骂,对她说话有了阴影,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来,我只记得她那晚说的两句话,一句是,“我不会疼爱孩子”。
我鼻头一酸,仿佛好多年受的委屈,终于有人替你说出来了。
小时候我对妈妈的印象几乎只有冷漠、暴躁,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对我好像更多是一种别扭。
记得那次我一个人拉着盛洗澡水的小盆回屋,把水洒得满地都是,妈妈就站在一边,等我再一次伸手去拉凳子,她突然说了句,“别拉了”。
我抬头,她一脸无奈地看着我,眉头微微拱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心底长叹出一口气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除了不耐烦、生气以外的表情,像是心疼我,但对我的难过,又给不了再多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她站在太阳底下,微微弓着背,很像一只蜷缩的狗,不愿把自己柔软的肚皮露给人看。
我很快有了答案,因为妈妈说了第二句话——
大概是,我和你姥姥,挺像吧。
我第一次听见妈妈承认,她被养成了“第二个姥姥”,在一个只有打骂声、靠赚钱才能被夸奖的家庭里长大,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只好复制、延续上一代的教育。
或许这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别扭。
这段谈话从头到尾,妈妈没有和我说过“对不起”,我知道,她还是学不会,但我听得出来,她觉得自己没做成一个好妈妈——或许也包括让我带着一身的病来到这世上。
我没有问她是怎么想到的,关于过去,我们的谈话只这一次,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让我觉得那个带着她的病,又把病传给孩子的自己,也不是不可原谅。
妈妈在北京留了下来,照她的说法,是和弟弟家里不对付,弟弟在村子里做承包工程的活,娶了同村的老婆,已经在老家生根了。
妈妈则和我们一家三口挤在20平米的小屋子里,成为“第四口人”。
遇上天气好,我出去摆摊,一群玩偶里,有几个针脚特别紧、模样特别好看的,都出自妈妈的手艺;
到了饭点,她在灶台前忙活,炒一碗我爱吃的鸡蛋葱花面,家里地方小,光轮椅就有三把,她做着做着,也会像从前那样,脸上露出几分烦躁来。
如果悦悦放学在家,情况往往更“糟糕”,悦悦喜欢跳舞,上个厕所出来也要摆摆腿、转一圈,屋子里总是吵吵闹闹的。
不过有一次,我看见悦悦端着一杯热牛奶,拿给她的姥姥,我一问,悦悦说,姥姥总是腿抽筋,像缺钙。
我意识到,她在回应姥姥对她的好,她也在对姥姥好。
那一刻,我突然用另一种角度,打量着低磷性佝偻这种病。
它虽然没有给妈妈、我、女儿一个健康的身体,但没有它,或许我不会带着悦悦走出老家,来到北京。
我们可能还是一辈子被困在那个小村子里,继续接受传统的教育,继续让悦悦走我和妈妈走过的路,等她长大了,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还有她的孩子。
这个家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每个人是其中一块牌,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是从哪一块起倒下的,姥姥吗?还是再往上一代?
但我很庆幸,自己接住了妈妈的这块牌,那么从我女儿往后的每一块牌,都不会再倒。
希望我的女儿能一直这么开心、好好爱自己,也好好爱别人。图片来源:病痛挑战基金会(已获得授权)
彩虹的故事结束了。我还想讲讲我和她的故事。
一直以来,我们记录罕见病故事,是为了帮看故事的人能提早发现病情,及时预防。
但直到我真正接触到罕见病患者,我却开始担心,这种记录对于讲故事的人,也许是种伤害。
为了等彩虹答应和我聊聊,我等了她小半年。那时她还没完全放下过去的伤痛,一直在接受心理咨询。
每一次讲述,她都要付出巨大的勇气。我们刚开始对话时,她总安慰我,没事,你问吧。比起安慰我,她更像安慰自己。
在很多次情绪不断叠加的谈话里,我找不到和她相处的最好方式,只能感知、接纳她的痛,再消化、释放,对我来说,也挺疼。
和彩虹一样,很多罕见病患者,不只受病痛折磨,也缺乏劳动能力,他们的生活普遍很艰难。活着已经足够不易,我从不同的罕见病患者口中听过很多遍:“我连能不能活下来、能活多久都不知道,这个月的治疗费都没赚够,记录的意义和出书离我们太遥远了。”
直到一次,我在朋友圈刷到她做的玩偶,很可爱,随手转发到群里,几个朋友问我能不能买到,因此促成了几次“爱心交易”,让彩虹赚到了一些生活费。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不必左右为难,也许就是这样的小事,它们本不是做故事的直接目的,但也因为这些故事,偶然间促成了我们给予他人和自己的善意。
毕竟,做罕见病这个系列,一直都是为了给予他人帮助,以任何形式。
(本文人物均为真名)
编辑:野胡杨 小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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