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一条河。站在船上，河水清澈，映照出人的倒影。船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流露出热情、淳朴的气息。炊烟袅袅，山水透、净，空气清、荡，那是我童年长久生活的地方。

童年的底色，故乡的宁静与朴实，我带着这些，顺着河流，不停漂流，从南到北，辗转移动，故乡构成记忆的源头。

“故乡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杜拉斯这句话，早期读到它，并没有多少感同身受。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又一个城市辗转生活后，才清晰感受到骨子里流淌着故乡的血液，它在日后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深远而重要的影响。

家族里，祖父成为最后一代在那里生活的人。他离世那一年，我已定居深圳。参加完他的葬礼后，我离开。拍了很多故乡的照片。土地、房子、树木、花朵、河流……一切都变得萧条、杂乱，物是人非。村庄里的人们相继离开，去往新的地方生活，而故乡变得萧索，荒芜感一一呈现在眼前。

祖父已无法再见，如同故乡。离开的那个早上，经过一条河，我站在河边，父母和弟弟与村庄里的人打招呼，他们始终热情且有充沛的情意。而我因为祖父离世，不知何时再回故乡，内心怅惘，思绪万千。

之后几年，恐怕连祖父亦无法想象那个从小被他疼爱、照顾的长孙女，所经历的坎坷无常及如何从一个城市移到另一城市，成为一个内心漂泊无根的人。一如此刻，人在北京，即便几处有家，依旧不知家在何处。

鲁迅先生曾说过，北方固不是他的故乡，南下却又只能是一个客子。恍惚间似乎能深刻体会其中滋味。它又使我想到，“所恋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倘若如此，我的心应该感到温暖、释然。毕竟，我对后来移居的城市多少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再次回到故乡，又是一个十年后。2015年10月，我从北京到武汉，最后辗转至故土，只为看祖父的墓地一眼。下车后步行到墓地，杂草荒芜，芦苇丛生，将人完全淹没。我怀里抱有小朋友，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难。父亲和弟弟过去，我们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离开。走到村口，田地荒芜、干枯，大片楼房将土地空间变得狭窄，树木干枝无序伸展。河边，绿草浮生密布，四周房屋破败，昔日的记忆荡然无存。童年时和祖父居住的房子，屋檐裂缝明晰，墙面斑驳，窗口锈迹斑斑，门前大片野草丛生，父亲本想进屋看一眼，终而无法实现，只能选择离开。

故乡真是一个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房子被永远锁闭的大门隔离，从父亲脸上，我看到了他的无奈、伤怀，内心对故乡的情怀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父亲在故乡生活了足足三十年，后来离开，去了小城。我居住了十多年也离开了，各自对故乡的情怀多少都会有所不同。而我们终究不会问彼此内心的感受，都是沉默的人。

小朋友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停地问，这是谁的家。我告诉他，是妈妈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我终究无法跟他说太多。他现在还小，显然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是如何带着童年的底色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地方，性格里对自然和土地的亲近，是如何影响日后生活中的种种不易与坚守，又如何带着这样的记忆看到岁月走远，万物生生不息。

故乡给予我的初心，存留的真实与纯朴，伴随人世苍茫、浮沉过往，不断考验人的意志与秉性。同样，也因为在故乡生活养成的习性，使得日后的我能抵御一切无常意外、艰难变迁。这些生命中最坚固的组成元素，构建了我成长的根基，使得生命日渐丰盈与笃定。一步一步行走，没有了我执，但心有方向。这些都是故乡给予我的。

离开故乡的那个中午，经过村口时，我看到一位熟悉的老人在清洗衣物，满脸皱纹如同沟壑，一脸的衰老与沧桑。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年岁已高，记忆不再，显然无法对眼前的人做出判断。而曾经，她是那样健朗，声音高亢，好像每天都精力充沛。如今老伴离世，儿子去了城里，她独自生活在一所小房子里，和时光一同老去。

是的，村庄里只剩下老人，几近荒芜。昔日的炊烟缭绕、鸟语花香、河水荡漾，早已不复存在。儿时的村庄，确凿无疑地正在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地方。这个我年少时生活过的地方，早已物非物，人非人。

而我，已在走过万水千山，历经人世诸多变幻、跌宕后，心已趋向平静。至于故乡，所有的美好，在时光的隧道里，只能去缅怀。

生养我的故土，滋养了我的生命，伴我走过了艰难、孤独、苦乐与无常。它使我在面对万物变迁、人世辗转时，始终有力量和精神支撑行走。如同水流的源头，生生不息。

离开故乡后的第三天，我回到北京，清理照片，看到一张黑白照片，一条用石头铺筑的宽广马路，两边有稻田和大片丛林荒野。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故乡的土地，听风声四起、树叶沙沙作响，天地广阔，葱郁寂寥。

我就是从那条路上走了出来，最终从南到北，一路辗转。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岁月已将面孔改变，而我亲历了世事无常，且还需要在这个纷杂人世，完成一些事，接受新的冲洗与淬炼。

故乡已成记忆，再也回不去了。而它给予我的纯朴、坚强、天真与沉静，已化为成长的养分。一切唯有感恩。

以上文字摘录于新书《孤独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