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新凉鞋

上小学三年级，“六一”儿童节前两天，班里有好多同学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衣服、汗衫或裙子，课间时像蝴蝶像蜻蜓晃来晃去，吸引我望来望去。同班的一个男生则穿着妈妈刚给他买的黑色塑料凉鞋，衬着洗的白嫩小脚丫，黑白分明，煞是好看。上课时我偷偷地歪头瞄了四五次——他在我右侧，隔着三个同学。

虽然没有十分把握母亲会为我买，但我仍坚持着。我看到母亲眼里的疑惑，而更多的却是恼火。想必母亲搞不懂她的儿子今天为什么这样执拗。“我就是想穿!”在母亲仍在犹豫的时候，我用极低的声音做着抉择似的表态。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解下围裙，走进里间屋，打开立柜，蹩着身子从柜子最深处、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小手帕。我知道，那包裹里是做教师的父亲交给母亲掌管全家日常开销的费用，是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的源泉。母亲打开，从里面摸出两元八角：两张一块，一张五毛，一张一毛和一张两毛。装入褂子兜里，用手按按捂捂，其他的钱重新卷好再蹩着身子放回原处。（想必母亲听人说起过我要的凉鞋的价格。）

“走”。

母亲在前走得急火火的，我则紧紧跟在后面。没有一丝风，毒辣辣的日头罩在头上，晃的人睁不开眼。我自然地走在母亲后背的阴影里，在我能抬头睁眼看清母亲后颈渗出汗水的时候，更看见了她的衣衫上因多日劳作无暇洗涮而落下的汗渍，一点点、一圈圈，圈圈点点，交叉着、重叠着……

母亲每日里要在生产队出工，回到家中鸡鸭猪狗要喂，还要烧火做饭操持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虽然有奶奶的协助，可是母亲仍然抽不出一点点洗衣服的时间。而这，却是我以前所从来没有察觉到的！此刻我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央求了，但是我没有做声。我想象着把脚洗得白白的，然后穿上新买的凉鞋，那将是多么快活的事啊！

那时，我们村的邻村是个乡镇，那里有供销社，供销社里才有凉鞋卖。因母亲走得快，我得紧跟着，小腿紧着赶步子，虽然我早已经满头大汗了，但是因为是去买我自己喜欢的东西，这点苦我无论如何都要咬紧牙克服的。走在村外的路上，我分明看到母亲的后背已经汗涔涔的了，而且我知道，母亲带我去供销社，她一定还想着家里一大堆活计等着做呢……

到供销社后，母亲挑选了适合我脚的新凉鞋后，把两元五角钱交给了售货员。

“拿好！”

母亲转身把鞋子放到我的胸前。我双手紧紧抱住他们，似乎抱着的是一件怕摔坏、怕摔碎的花瓶，抱着的是母亲凝重的一个嘱托，抱着的是我的一个美丽的梦……总之，我用那个年龄似乎不曾有过的郑重的神情紧紧地抱着它们。我忘记了当时我是否满足地笑了，如果是，我想那应该也不会常见的笑的模样，因为我的心思已本能按照母亲“拿着”的叮嘱俱生的坚毅所攫取，并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

回家的路上，我依旧紧跟在母亲的身后，依旧看到了她后背衣衫上更多的汗渍！和来时不同的是，我胸前多了双我执意要的凉鞋，而母亲的兜里少了两块五毛钱！蓦地，我发觉我抱住的是心中那小小的虚荣，而母亲一定增添了几许生活的艰辛和舐犊情深的无奈！这是多年以后我慢慢才认识到的。

母亲带我在进我们村子，偶尔跟邻里热情地打着招呼，在提到刚为我买凉鞋之事时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回应着大娘、婶子们的话：“不算贵：两块五”。可我仍然看到了母亲眼睛里隐藏着的不舍神情！

回到家中，母亲把剩下的三毛钱原处放好后，早已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奶奶哄我躺在炕上睡午觉。此时的我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我的脑海里闪现的不再是班里同学白白的脚上穿着的新凉鞋，而是母亲的后背，以及那后背衣衫上圈圈点点、重叠交错的汗渍的画面！

午觉醒来，我已经没有了在同学面前显摆的兴致，自然也不想特意洗脚了，是母亲坚持让我把脚洗得白白的，并穿上了那双新凉鞋到学校去。虽然我看到了许多同学投来了羡慕的眼光，那眼光中也分明有着“啧啧”的赞叹与嫉妒，但我已经没有了原本想借此而换得的“快乐”和“幸福”。因为我知道那是因攀比而产生的毫无意义的虚荣！

自此以后，我从未向父母再提过类似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