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扇窗户对于一个从事表演的演员来说尤为重要,我观察一个演员的表演,首先便是看他的眼睛。
一切还要从电视剧《刑警本色》说起。说实在的,尽管我从事影视杂志的记者和编辑工作,但对于看电视剧,除非是导演和制片人特地打了招呼的,我一般很少在上面耗时间。那一天也不知怎么搞的,遥控器竟就把频道选择在了电视里正在播的《刑警本色》上,一双很有特色的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双眼睛很狠。我敢说半夜敲门,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我一定会想到马上打报警电话。对于那些欠债不还的人,看到追债的人拥有这么一双眼睛,他们一定会在心里盘算钱和性命孰轻孰重。这双眼睛不但狠,还很毒。狠毒狠毒,其实“狠”与“毒”是有区别的。“狠”是下得了毒手,“毒”是狠得出人意外,让人心有余悸、胆战心惊。这双眼睛告诉我,眼睛的主人应该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
除了这两点,我还从眼睛里看出了“独”。仿佛一匹独狼,离群索居,昼伏夜出,引颈狂嗥,回声四起。一匹没有同伴的独狼,本性当是多么狠毒,意志当是多么坚忍,不能惹,惹不得!
剧情的发展证实了我的判断,眼睛的主人确实做出了类似于武松“血溅鸳鸯楼”的事。我忘不了那一双眼睛,忘不了眼睛主人的剧中名字:罗阳。
把罗阳与段奕宏对上号是在央视播出电视剧《记忆的证明》以后,剧中出演反一号的日本演员矢野浩二把我介绍给了导演杨阳,杨阳在我面前高度赞赏饰演军官周尚文的段奕宏,说他的眼睛把要传递的一切都表达了。他的眼睛很独特,只要你看过他的眼睛,你就会记住他这个人。杨阳一边对我这么说,一边把周尚文的剧照递给了我。
罗阳-周尚文-段奕宏,这三个名字在我脑中连成了一片。
可能我对罗阳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我还是倾向于把段奕宏往罗阳身上靠。像我这样认识段奕宏这个演员的人可能还大有人在。谁叫段奕宏把罗阳演得那么好?
一个泰国导演可能就持有我对段奕宏的这种看法,他让段在《细伟》里扮演一个杀人的魔王。据说这个人物有真实的原型,在泰国家喻户晓,小孩子们只要不乖,大人们一说这个人的名字,小孩子们立刻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吱声了。
段奕宏后来告诉我这样两件事。一件事是他去学车,教练很没有修养,时不时地就动粗。有一次,教练又要动粗,段奕宏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那教练在段奕宏目光的逼视下,低下了头。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在段奕宏面前做出格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那是段奕宏成功地扮演了罗阳以后,他去商场买东西。东西买到一半,段奕宏就发现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几个人跟着他。不久,他便听到广播里有人在说:请罗阳到地下停车场……还有哪个罗阳,分明叫的就是他。为什么他们叫他罗阳,难道他们喜欢他演的罗阳,他们喜欢罗阳哪一点?段奕宏略加思索,觉得还是不见为好,便迅速交完货款,离开了商场。
事后,我与段奕宏一起分析这件事。段奕宏认为,那帮人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们仅仅只是想认识一下银屏下的罗阳,至于这个“罗阳”是真正演罗阳的演员,还是长得跟罗阳酷似的人,他们并不在乎。一言以蔽之,罗阳进入了观众的心中。靠的是什么?当然是他的眼睛。
曾经多次采访过段奕宏的红姑好象在补充我的观点,她说,段奕宏饰演的罗阳很仗义,这一点给她的印象很深。原谅我又没有把《刑警本色》看全,当然不能完整地了解罗阳。我只是凭借着对罗阳眼睛的直觉了解这个人物、了解这个演员的。现在,当段奕宏坐在我面前,用眼神与我进行交流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神里还有许许多多我不曾发现的东西。
——比如坚韧和顽强。一直在导演前卫话剧的孟京辉应该认同我的观点,否则他不会诚邀段奕宏主演话剧《恋爱的犀牛》。所谓恋爱的犀牛,即是像犀牛般恋爱,诸君可以想象,这恋爱该是何等的不容易,不坚韧和顽强行吗?
坚韧和顽强不单单表现在剧中人物上,就是段奕宏排戏的整个过程,都充满着彼此不相让的坚韧斗争。孟京辉要改造作为演员的段奕宏,这是实验导演的必然做法;段奕宏则不服从孟京辉的改造,他认定一个死的道理,那便是改造必须要有理由,没有理由的改造坚决不服从。于是,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奇怪的是,这出戏却在导演和演员各不相让的情况下成功地上演,而且取得了比预期还要好的成绩。功劳不可不归于段奕宏的坚韧和顽强。
他的坚韧和顽强还可以从主演《记忆的证明》中见出。周尚文的生存条件异常艰苦,他就是用坚韧和顽强的意志生活下来的人。为了演好这个人物,段奕宏减体重,一天天减,不到一个月,减去十斤;进行魔鬼般地军事训练,忍饥挨饿,饿到前胸贴后胸;还要忍受孤独和寒冷,天寒地冻地跳到冰水里去,血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常人不能吃之苦,段奕宏都要替角色去体验,他要没有坚韧和顽强的性格,又怎么能演得好角色?
其实早在段奕宏投身演艺界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坚韧和顽强的个性。他连续三年报考戏剧学院,外形条件被人认为不好,他不灰心;表演灵气被人认为不足,他不气馁;从新疆的一个边远城市来到北京,被人轻视,他更不怨天尤人。大学四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外出拍戏挣钱,本就经济条件就不是太好的他即使节衣缩食,也坚守自己的意志:先把书读好。毕业以后,本可以留京的他遭遇变故,他在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奔走于各个艺术剧院,最后感动了“上帝”,被国家话剧院录取……这一切的一切,靠的还是他坚韧不拔的性格。
——比如天真、单纯和善良。这是我从他眼神里发现的全新东西。一开始与他接触时是发现不到的,等到熟悉了,这些东西就从他眼神里流露了出来。他有时会投入地笑,笑得前仰后翻。投入地笑的人是天真、单纯、善良的,因为既然投入地笑,就是把笑当作目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天真、单纯和善良的人以外,还会有谁把笑本身当作目的?
还得要提到在泰国拍《细伟》,段奕宏与一帮孩子合作拍戏,他要演屠杀孩子的魔鬼,但又不能让被“屠杀”的戏中小演员的心灵受到伤害,他的良心只好备受煎熬。
有一次拍戏,细伟举起刀杀一个孩子,他已经举起了刀子,却看到那个孩子还在笑,段奕宏就实在演不下去了。他开始做恶梦,整夜整宿地做恶梦,他在恶梦中陷入深深地自责。一方面,他要投入地演戏,让自己成为角色,成为好演员;另一方面,他的良心拒绝“做坏事”,拒绝“杀人”,所以,良心又抵御他成为那个角色,他在角色与良心之间痛苦不已。如果他不是一个天真、单纯和善良的人,他又怎么会受到这种痛苦的折磨?
为了使孩子们不受惊吓,段奕宏反复地告诉孩子们:“这不是杀人,这是在做游戏。”他把血涂在身上,然后再用舌头去舔,一边舔一边对孩子们说:“你们看,这不是血,这是红色的糖,我现在就在舔糖吃。”
即便如此,段奕宏仍然认为他亏欠了孩子们,所以只要一脱下戏装,他就给孩子们买礼物,同他们玩耍,抚慰他们的心灵。等到戏拍完,在戏里演魔鬼的段奕宏不但没有让孩子们感到害怕,反而成了孩子们的朋友。他们骑在他的头上,送他礼物,大孩子段奕宏和小孩子们一起欢笑,那情景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感动不已。
对待自己的演艺事业,段奕宏心存善心,对待父母亲人,他所表露的何尝不是一颗赤子之心,只不过这颗心的表达还要借助他的成长。
他把父母接到北京,父母却在家里呆不住,要到外头去打牌。他一开始不理解,觉得自己给父母创造了不错的物质环境,怎么老人不懂得享受。后来,他才意识到父母要的是与他有精神上的沟通。他便留下来陪父母打牌,打到忘情处,竟也像孩子般地大声傻笑。父母看到他天真、单纯的笑容,那一份欣慰和喜悦,就像喝了蜜一样。
——再比如认真、专一和投入。他认真地述说一件事,说着说着,我发现他的眼神就慢慢陷到这件事里去了。只有用心认真做一件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第六代导演王小帅拍《二弟》,刚一确定由段奕宏来演那个“二弟”,他就马上进入了状态。他提前二十多天来到外景地——南方的某个小岛,很快与岛上的人打成了一片,等到剧组大队人马一来,他就把那些岛上的哥儿们带到剧组,大家一下子楞住了:这到底是演员段奕宏,还是岛上的渔家子弟?
由于段奕宏在《二弟》里的出色表演,他获得了“第五届印度新德里亚洲电影节最佳男演员”。授奖词这样写道:“我们非常感谢他能够如此鲜活地,如此充满爱、充满情感地去展现一个人……”鲜活也好,充满爱也好,无一离得开演戏的认真、专一和投入。
还要说到《恋爱的犀牛》。当段奕宏决定要演这出话剧以后,他就推掉了在别人看来一切的机会,这其中包括陆川《可可西里》的男一号。有的人可以同时做许多事,比如陈逸飞,可以做公司、做服装、画画或拍电影,但段奕宏一心只能一用,在做一件事的时候,绝不心存旁鹜。这样的个性,只能使他在要做的事上认真而投入,从而获得在这件事上应该得到的回报。
我还想从段奕宏眼里再找寻一些别的东西。此时,他略微低了一下头,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忧郁。我把忧郁的发现马上告诉了他,他的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到这张笑脸,我想我也许整个地把段奕宏误解了——
他原来是如此明朗而阳光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