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即将灭亡的年代,诗人们都在忙些什么!
晚唐诗群: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萧树
一
诗歌是大唐的第一抹晨曦,也是它的最后一抹晚霞。
唐诗步入晚唐,诗歌里的“夕阳”、“残阳”、“斜阳”、“落日”就突然多起来,小精灵般在晚唐诗歌里蹦蹦跳跳。
有心人曾统计,晚唐诗出现“夕阳”的有210首、“残阳”104首、“斜阳”74首、“落日”130首。而这些“阳”诗季节背景中,又以“伤春”和“悲秋”居多。
伟大的晚唐诗人们,他们没有用“渔歌”来唱晚,而是不约而同地选用即将坠入西山的太阳,哀叹着正在没落的帝国!
李商隐这样说“夕阳”——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这首千古绝唱,放在晚唐这个背景,用来说晚唐诗歌,实在贴切!
杜牧说的是“落日”,同样是千古绝唱——
六朝文物草连空,
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
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日见范蠡,
参差烟树五湖东。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韦庄笔下的“夕阳”,像一只大眼睛,看到的不是流水,而是满腹满心的惆怅——
昔年曾向五陵游,
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
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
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
夕阳唯见水东流!
——《忆昔》
还有好多现在已不太知名的晚唐诗人,他们诗里的“夕阳”,一个个都写得活色生香,却又回味悠长——
石城昔为莫愁乡,
莫愁魂散石城荒。
江人依旧棹舴艋,
江岸还飞双鸳鸯。
帆去帆来风浩渺,
花开花落春悲凉。
烟浓草远望不尽,
千古汉阳闲夕阳。
——《郑谷·石城》
到底是凄美,还是苍凉?自己品味吧。
少年随将讨河湟,
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
独吹边曲向残阳。
——《张乔·河湟旧卒》
为国戌边、一事无成的旧卒,怆然面对故乡,何等凄惶,此时的残阳是最为鲜明的映照。
高视终南秀,西风度阁凉。
一生同隙影,几处好山光。
暮鸟投嬴木,寒钟送夕阳。
因居话心地,川冥宿僧房。
——《刘得仁·秋晚与友人游青龙寺》
晚秋中的夕阳,让古寺呈现幽静之美,诗人就像那只暮色中的鸟,投的虽然只是“嬴木”,却找到了“话心地”,零落的心顿时有了寄托。
大唐走到此刻,日暮途穷,敏感的诗人们看到的“夕阳”、“残阳”、“落日”,何尝不是大唐正在离去的背影!
唐诗的余晖,映衬着这个硕大而衰颓的背景。
这个余晖是“无限好”的。晚唐诗歌,自有风华,并没有辱没唐诗。
晚唐诗是容易读顺、读熟的诗,经常有好句子在诗中闪现,虽然后世不少人说它“有句无篇”,就是说句子很精彩,整首诗的格局却明显不够、气势境界远不及正大堂皇的盛唐和丰硕壮丽的中唐诗歌。
但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无比痴迷的日本文化界,对晚唐诗歌却爱得不要不要的,认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风流是“六朝人物晚唐诗”。
是啊!就算是末世,那也是大唐的末世!大唐末世的诗歌,生于大唐,终于大唐,大唐烙在它身上的印迹,同样金澄澄的,灿然有光。
二
跟一般人想象不同,从数量上说,晚唐诗人比盛唐诗人要多得多。
只是,住在老是摇摇晃晃的大房子里,诗人们一个个心思耽耽,写诗的时候,不免会东张西望,生怕屋外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
所以除了写诗,他们还要做很多事。混官场和立功名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在后来,留后路、保平安甚至成为必选项。
晚唐的社会动荡与盛唐末期的“安史之乱”大不相同,虽然“安史之乱”作为一场大浩劫彻底动摇了大唐的根基,但身处动乱的人们,不论是文人还是政客,都留存着一分对盛世的期待,梦还在,心未死。
而晚唐那种盗贼蜂起,遍地狼烟的动荡,让整个帝国沉沦于不可自拔的深渊,毫无转机,剩下的只有绝望。
活在晚唐的诗人,不再有盛唐诗人的豪爽、苍劲、高迈和自信,也没有中唐诗人对中兴的渴望和进取,他们仰望盛唐和中唐,那里群峰竞秀,却又高不可攀,徒叹奈何之余,不再作徒劳无功之想。
所以,尽管动荡不安之中有不绝的题材和诗情,在诗人的笔下,却多见于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对诗艺更深的索求开拓基本停顿。
所以,这个时期尽管涌现数量巨多的诗人,这些诗人不是没天份,更不是没有才华和人生历练,但硬是由于拖泥带水的晚唐生生绊住了他们的脚跟,约束了他们的心胸,限制他们获得更大的成就。
活在晚唐的诗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杜牧忙着做梦。“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虽然一生不停地行走在晚唐的官场和俗世,但一直恍恍惚惚的,像是生活在别处。
他天纵聪明,有见识,有情怀,总是在创作中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不论是潜意识还是主动自觉,他都在尽力摆脱晚唐对他的局限和影响,但活在那个时代,卓然独立何其难!
再大的超脱,也是有限的。
他是作品中晚唐痕迹最轻的诗人,不论是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歌还是超脱凡俗的骈文《阿房宫赋》,都带着盛唐的流风余韵,超逸俊拔,尽得风流。
如果生在盛唐,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与李白、杜甫一个级别的伟大诗人。
李商隐忙着发愁。这个倒霉鬼,一辈子纠结在解不开的死结里,左右支绌,郁闷难言。
后人称他和杜牧为“小李杜”,但这个“小李杜”跟盛唐的“李杜”换了位置,姓杜的像李白,姓李的却生生苦成了杜甫,不仅苦若杜甫,诗歌理念和写作技法,也沿袭了杜甫。
当年罗成陷身淤泥河动弹不得,浑身给敌人射成刺猬,李商隐也陷身于晚唐的牛李党争,天生的七窍玲珑心,也被整得千疮百孔,没一个囫囵样!
可算栽倒在晚唐的文坛好汉。
温庭筠忙着香艳。这个人太聪明,号称“温八叉”,但屡试不第,其实他没把登第太当回事,每次科考都忙于“救人”,即使是给他吃小灶看管最严的一次,他还“救”了八个考生,让他们一个个荣登黄榜,自己却灰溜溜名落孙山。
最后把一身的灵睿都用在诗情和香艳上,他的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李温”,诗写够了,又开始写词,尽管词的开拓始于盛唐初期,但到了温庭筠这里才大放光芒,开出一条通向月亮之路。
他还趁便带出一个后来叫鱼玄机的女徒弟,此女子骨骼清奇,注定不走异常路……
韦庄忙着找出路。他出身名门,为名诗人韦应物四世孙,一生经历黄巢大起义和藩镇割据大混战,算是死人堆里逃出来的。
六十岁才中进士,但出使西蜀后,眼见着唐朝覆灭,便帮着西蜀节度使王建称帝,自己顺便做上了蜀国的宰相,为蜀建国及两川百姓休养生息做出了大贡献。
他写了唐诗中最长的《秦妇吟》,堪称代表作,该诗力透纸背,把黄巢贼寇和剿贼官兵两方都骂了个够,又感同身受地同情了陷入战乱苟延残喘的百姓。
在词坛上,他的贡献可与温庭筠并称“温韦”,而韦庄更偏重于个人情感的抒发,殊为难得。
皮日休干脆就扯起杆子造反了。
他是大唐进士,但火眼金睛看到了唐朝的覆灭,受不了官场倾轧,直接跟着黄巢开始了杀人如麻的革命,黄巢攻下长安,任命他为翰林学士,很有点惊世骇俗。
这个人有思想有洞察力,他说:“一民之饥须粟以饱之,一民之寒须帛以暖之,未闻黄金能疗饥,白玉能免寒也。”主张民为重,金玉为轻。所以鲁迅说他是晚唐“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最喜欢他的《汴河怀古》——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即大运河,如此正面肯定暴君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功绩,且升到“共禹论功”的高度,有唐一代,皮日休一人而已。
寒山和拾得忙着当和尚。由于两人隐得太深,生平不详,有说他们生于初唐,有说他们生于晚唐,各执一端。
本人以为晚唐社会的大环境与他们的言行更为契合。
这两人如影随形,后世民间“和合二仙”即以他们为原型,生逢乱世的文人,在了悟人生的生死大疑难后,他们与丰干一起隐居于浙江天台山国清寺,远离现世的动荡离难。
《古尊宿语录》记载,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大智若此,赞之!
寒山有这样一首诗——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完全是大白话,无一字不识,无一字难懂。清澈如水,却又意蕴无穷,真是禅心如海。越是思辨,越觉气象万千,包涵着无穷的智慧哲思。
他们的诗在日本享有崇高地位,对日本的徘句和短歌产生过深远影响,并由此流传到欧美,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欧美“嬉皮士”的精神领袖。
他们对世界贡献如此巨大,在中国却一直静静地隐蔽在角落。
罗隐一直忙着另类的生活。他和寒山与拾得一样,长久地活在老百姓的口耳相传间,半人半仙,充满传奇色彩。
他特别聪明又长得特别丑,尴尬人一辈子都沾着尴尬事。最初他一直想做官,连考十场而不中,心一横,便把自己的名字“罗横”改成“罗隐”,但名气越搞越大,想“隐”也“隐”不成了。
他也用大白话写诗,他的很多诗句,虽不为上流所重,但流传至今,在民间仍是金光闪烁的金句,如““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等。
看看罗隐的自嘲,可知他心胸之豁达——
钟陵醉别十余春,
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
可能俱是不如人。
——《赠妓云英》
三
伴随着唐诗的雄阔壮观,虎顾狼行,另一种文学体裁“词”开始走上了历史的前台。
特别是晚唐时期,大量优秀词作品的出现,使词作为诗的近亲,两种文体在晚唐出现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的盛况。
词来自民间的吟唱,为歌舞之用。如下面这阙《忆江南》,便是出看妓女之口——
莫攀我,
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者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隋唐开始有文人开始写词,相传《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就是李白所写。
进入中唐后,写词的诗人越来越多,自称“烟波钓徒”的张志和就曾在颜真卿于湖州主持的一场宴会中一口气写了《渔父》五首,最有名的一首是——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白居易和刘禹锡也写了不少的词,并大量汲取民间词作的营养。白居易的《忆江南》非常有名——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但另一首《花非花》,更是独出心裁——
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刘禹锡也写过好词,如这首《潇湘神》——
斑竹枝,
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
潇湘深夜月明时。
但一直到晚唐的温庭筠,词创作才称得上进入成熟阶段。温庭筠卓有成就的词创作,在语言、题材、风格上,对后世都产生重大影响。下面这首《菩萨蛮》是温庭筠的代表作——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娥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他把晚唐诗歌中那种层次丰富,含意深婉,表现细腻的特色移植到词里来,开拓了词的一个新境界。他开创的“花间派”,是历史上词这一文本的第一个流派。
韦庄在词创作中与温庭筠齐名,他的词除了花间派婉媚、柔丽、轻艳的特色,还有清疏的笔法与朗直的抒情,个性独特。如他的代表作《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西蜀当时集中了本土及大量避难而来的中原文人,这些文人在韦庄的引领下,使西蜀成为当时与南唐并立的两大词创作中心。
他们与南唐的冯延巳、李璟、李煜等大词人一起,使晚唐及五代时期的词创作境界大开,气象万千,一片繁荣,为宋词的灿烂辉煌开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