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恕与可疑——北大校长读错字之我见

12-24 生活常识 投稿:管理员
可恕与可疑——北大校长读错字之我见

现在已经深夜两点,我正写到毕业论文的学习评价部分,感到十分困难。于是上网看新闻,希望放松一下神经。突然发现,北大校长林先生在校庆大会上读错了字,还为此写了“致意信”,网上出现了一大波关于北大校长读错字的评价,和关于北大校长因为读错字而写的致意信的评价——这让我越发感到评价之难了。估量了一下此刻的智力和体力,论文是写不出来的了,然而又不想就睡,索性评价一下林校长的事。


一、读错字可恕吗?


可恕。理由一,汉字太多,据说几万个。由于造字法的原因,其中形近字、音近字尤其多:鹄浩皓晧㬶鹘鸱鸮……莘莘辛辛辜辜菁菁……,看着就闹心。理由二,单从字音看,方言太多,容易读混。理由三,读错字的人太多。不会读读半边,好多人都习惯了。以前有字典,懒得查。现在有手机,也没空找。反正大概意思差不多就行。比如我,作为语文老师,每年读错十七八次,甚至写错百八十字,这是常有的。大家笑话一下,没有较真的。学生能原谅老师,家长能原谅孩子,领导能原谅下属,自己能原谅自己,凭啥不能原谅林校长——道理上说不通。


二、重大、正式的场合读错字可恕吗?


比如北大一百二十年校庆,是重大、正式场合,而且一百二十年才有一次。网上有两个意见,一是不可恕,理由几十条,比如玷辱校长身份、教授职称、北大光环之类,一言以蔽之——丢人:丢了教授的人,丢了北大的人,丢了校庆的人,丢了祖国的人——在时、空两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丢人。另一种是可恕,尤其是“致意信”出来之后。我们对于高等人物的致歉(网上管这封信叫“致意信”,姑且称之为致歉),向来是宽恕,按照老百姓的说法是“给脸就要”:致歉了,我们觉很有面子,不为已甚,必须宽恕。另外,校长说是自己写的稿子,而且在文革期间因为种种不可逆的原因,造成文字功底不很好,表示会努力改进。据我所知,中国人对官僚,是既羡慕又痛恨。比如重大正式场合,官僚总有人给他们写稿子。这对那些提笔如扛(gang)鼎的吃瓜群众来说,是羡慕的;而这帮官僚自己不用写稿,重大正式场合发言之前连看都懒得看,这就令吃瓜群众由妒生恨了。林校长身为级别很高的校长,居然没有官僚作风,自己亲自写稿,虽则读错了字,但因“妒”的根基没了,恨意自然全消——更何况深受文革之害,而文革者又是为我等所共愤,于是乎敌忾心起,恕道油然而生。


我的意见也是可恕。但理由并不完全相同。首先,林校长丢人不丢人?当然丢人,不丢人写什么致意信?但是,林校长没丢你的人,没丢我的人,丢的是他自己个人的人。这就好比我胖,但我没吃你家大米。至于说丢北大的人、丢教授的人、丢祖国的人,我觉得这是在上纲上线,校长语言文字水平低一点,不等于管理能力不行或者道德修养不够,更不等于大学本身不行,咱们最好就事论事,不要YY。更何况,丢这些人的人大有人在,比之某些长江学者,林校长读错一两个字,完全可以一笑而过。第二,我非常相信林校长的稿子是自己写的,他以前就是那样读,读了好多年,完全改不了。身份太高,也没人提醒。我身边一大批中老年朋友,把“机械”读成“机借”,一个道理。其次,他上台发言之前,真的是没时间专门校读。没组织举办过重大、正式活动的人不知道,在中国,作为一把手,搞个活动有多难。那真是千头万绪,磨磨唧唧,叽叽歪歪,不能自拔。别说北大百廿(nian)校庆,我们这种普通人,办个开学典礼都得折腾一周,真的。


三、如果林校长重大、正式场合读错字的确是可恕的,那么人们应该对这件本来可恕的事情产生关注和热议吗?


林校长在致意信中说道:


真正让我感到失望和内疚的,是我的这个错误所引起的关注,使人们忽视了我希望通过致词让大家理解的思想:“焦虑与质疑并不能创造价值,反而会阻碍我们迈向未来的脚步。能够让我们走向未来的,是坚定的信心、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直面未来的行动。


我们把这个充满西洋语法的句子理顺一下:这个错误所引起的关注使人们忽视了我希望大家理解的思想,这使我真正感到失望和内疚。再凝练一下:关注我读错字使人们忽视了我思想,我感到失望;关注读错字使人们忽视了我思想,我感到内疚。


第一,人们忽视了发言的思想,原因是因为关注读错字吗?如果您的思想真的比您读错字更值得人们关注的话,错字又怎么会使人们忽视您的思想呢?《兰亭序》有错字,天下第一行书;《独立宣言》有涂改,起过重大的作用。所谓瑕不掩瑜、白璧微瑕之类,有个共同前提,它得真是块玉才行。


第二,您是怎么知道人们是因为关注错字造成了忽视思想这一结果的呢?有调查统计吗?如果没有,就令人怀疑这封致意信不够真诚,甚至有些赌气了。弦外之音是:我是读错字了,我承认。但是有必要这样小题大做吗?每天关注这些事,质疑这些事,有什么用?丢了西瓜捡芝麻。我对此种现象很失望,它令我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在重大、正式场合传播我的思想,令作为校长的我感到内疚。


那么,如果林校长重大、正式场合读错字的确是可恕的,那么人们应该对这件本来可恕的事情产生关注和热议吗?这些关注和热议会造成林校长所说的后果吗?


不好意思,前者,我认为应该;后者,我认为不能。搞评价的人都知道,评价的基础是评价权。无论人家怎么说,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且违反基本伦理,评价权任何人也无权剥夺。尤其作为公众人物,发言就是给人听的,上台就是给人看的。听完看完说两句,都在情理之中。如果因为这,就造成发言中蕴含的思想被忽视,那我只能说,您这思想也实在是过于容易被忽视了。


四、一个可疑的问题:焦虑和质疑能不能创造价值?


如果我们关注一下林校长特别希望人们关注的思想,就难免会遇到这个问题:焦虑和质疑能不能创造价值。林校长认为不能,甚至“反而会阻碍我们迈向未来的脚步”。


这个思想让我感到深深的绝望。我在写毕业论文,或许是因为学术功底不好的缘故吧,每天都处在焦虑和质疑中,看来我是无法前进了。


不开玩笑,严肃点说:这个观点我不屑反驳。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什么比焦虑和质疑更能创造价值的东西了。平静而盲从的,不是待宰的羔羊吗?不问方向,不问价值,不问是非,越是信心坚定、直面现实、勇敢行动,越有可能走向深渊。让林校长失去了打好文字功底机会的“文革”,肆虐之际倒是没人热议和质疑,结果又如何呢?


我想起五年前,北京大学搞教育的G教授,给时任教学处副主任的我打电话,说要到二附中来考察、指导一下课堂教学中“问题设计”的情况。大体是想研究一下教师是怎么设计问题的。我提出问题设计背后是质疑和发现的能力,何必要教师设计问题呢?为什么不让学生自己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而教师研究去问题处置呢?G教授大不以为然了,她认为,学生能提出什么问题,学生质疑有什么用?你们中学教师就是愿意搞这种形式上的热闹!话不投机,我们在电话里争论了30分钟,不欢而散。其时,办公室里还有教数学的汪老师、于老师,我电话争论面红耳赤,现在想起来真是失望而且内疚。


我又想起两年前,北京大学考试院秦院长,写了一篇《四大名著适合中学生阅读吗》?认为容易教坏了孩子。我专门在章黄国学上写了一篇长文反对,这里不多说了。


前不久,北京大学某知名教授,网上发帖说,北大校庆之际,有人有组织地搞臭北大。六神磊磊公众号写了一篇文章《搞臭北大》,表示其人有国士之名,却求田问舍,言不及义,令人失望。原文酣畅淋漓,神完气足,可惜不到24小时,就违规无法查看了。


当我转发六神磊磊的文章,又发现违规无法查看的时候,就产生了新的焦虑和质疑:北大搞文学、搞教育的某些教授这是怎么了?培养学生质疑精神没用,有点危险的四大名著就不适合孩子读,网上有点议论(关于长江学者与女学生的)就是要搞臭北大。这墨守成规的思想,这防民之口的言行,这色厉内荏的模样,还是那个倡导民主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吗?


今夜看了校长的致意信,尤其是深入研究了被关注错字湮没的“思想”后,我恍然:焦虑和质疑并不能创造价值,早就校长倡导,教授力行了。所幸的是,北大毕竟只是一所大学,还没有办法让所有人的言论都违规无法查看。


五、结论与讨论:一次失败的危机公关就是把可恕变成可疑


孔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鲁迅说他总喜欢干煞风景的事,比如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这世上只要有鲁迅精神或者鲁迅这样的人存在一天,犯了错的君子们,不管错大错小,最好遵循孔夫子的忠告,大大方方承认,老老实实改正。否则一件本来可恕的事情,会变得可疑;您再不让人怀疑,就越发可疑了。


林校长是不用秘书写稿的,毛遂自荐一下。如果我写这封致意信,先把题目改了,直接叫“道歉信”。


正文如下:


鄙人身为北大校长,于校庆演说之时读错一字:鹄,音“胡”,误读为“告”。一切皆因我文字功底不够、准备不足造成,有辱北大形象,诚致歉意。日后引以为戒,在任期之内绝不在公众场合读错一字,望诸位海涵、监督!


2018年5月6日 凌晨4点


编者按:


收到煜晖兄的这篇稿子,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拜读完后,我们随即通了电话。坦率地说,我不太同意他的观点。


首先,网友关注林校长的讲话,集中在他的错别字,基本上忽略了讲话的整体内容,这是我们都能感受到的事实——当然,这种纪念日上的讲话,我一般也是不看的,但这是另一个问题了——煜晖兄说“您有调查统计吗?”有点儿太狠了。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我愿意把林校长的话解读为“仅仅停留在焦虑与质疑中,并不能创造价值,反而会阻碍我们迈向未来的脚步。能够让我们走向未来的,是坚定的信心、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直面未来的行动。”这样解读也许不当,但我真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的。在我有限的人生体验中,看到了太多的不满者、牢骚者、哀怨者、沮丧者、徘徊者,但很少见到能鼓足勇气、怀抱热忱、具有坚定的信心去积极解决问题、改造现实的人。吐槽容易,实践难;否定容易,建设难。在我看来,中国社会更需要的是投身不同领域的、改造现实的“起而行之者”;有些朋友,停留在焦虑与质疑之中,一方面享受着中国社会进步所带来的财富与便利,一方面诅咒着社会现实。当然,诅咒也没什么,可在诅咒之余,他们又做了些什么呢?拒绝共情和理解,拒绝恕道,用虚拟世界中的偏执与激烈,尽情宣泄自己在现实中的不满与无能,甚至取代了现实中应有的付出与努力。说的客气一点儿,这是力比多用错了地方;说的不客气一点儿,这是怯懦无为者的呻吟。最后,在我看来,以林校长的年龄、身份、他所经历的历史语境,能够做出这样的道歉和表态,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不用过于苛责。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理由我没来得及深说。人心无尽,是非无尽,在不断的立场、抉择、判断、阐释中,把本不复杂的事情,赋予了太多的意义、暗示与内涵。在阐释的罗网中,强化着自己的固执与执着,由此带来了深刻的精神对立,并不断以焦躁、不满、愤慨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心灵困境,不正是社会冲突的精神基础吗?不正是焦虑与烦恼的来源吗?最近在读太炎先生的《齐物论释》,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人皆自证而莫知彼,岂不亦了他人有我。他人之我,恒依计度推知,非恒审证知故。由此他心及彼心所有法,亦以计度推知,翲忽之闲,终有介尔障隔,依是起争,是非蠭午。”这句话,颇值得深思。


这几点想法,我和煜晖兄真诚地沟通了意见。但我们一定还是要刊发他这篇文章。为什么呢?不仅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更重要的是,煜晖兄正是那种“起而行之者”,是有热情有勇气去实践、去挑战、去改造的人。两年前,北京大学考试院秦院长大放厥词,写了那篇《四大名著适合中学生阅读吗》,不少中学老师都不以为然,在朋友圈里转发吐槽。但唯有煜晖兄,认认真真写了近万字的长文,说理批驳,痛快淋漓——这正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早上我对他说,“林校长说能够让我们走向未来的,是坚定的信心、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直面未来的行动,这种气质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多难得啊!所以,我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你批的有点过了。”用称赞的方式表示反对,是为“捧杀”,面对这样的逻辑,他恐怕也难以反驳我吧。


总之,刊发这篇文章,不等于我们同意煜晖兄的具体观点,而是要表达我们对这种勇于质疑、勇于批判、勇于直面、勇于行动的人生态度的由衷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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