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女童溺亡背后的孤独家庭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记得小女孩带给人间的一点快乐,“高兴时她会拍拍小手,想出去玩时也会往外拽我”。她曾骑着电动车,载着孙女,背后靠着的是一片温暖。
文 | 龚菁琦
编辑 | 楚明
陌生人的到来,已经引不起郭珍的丝毫注意。8月初的一天,身患恶性直肠癌的她,在芜湖县郊女儿家休养。躺在沙发上的她,眉头紧皱,两眼虚闭,不愿开口多说一句话。
只有在别人谈到涉嫌犯罪的儿子和丈夫,还有溺亡的孙女时,她的眼角会湿润,沉默中,突然掉下大滴眼泪。1个月前,她的儿子和丈夫,涉嫌共同将家中9岁的脑瘫孩子推入河水中致其溺亡。如今父子已被警方逮捕。
时间一格格往前倒推,在孩子的姑父张志林看来,悲剧是一点点酿成的,一步错步步错。先不应该在今年6月时让脑瘫孩子杨璇与她爸爸和爷爷碰面。再往前,4年前不应该让郭珍带孙女从芜湖去淮安。最后推出来的结论是,这个小孩本就不该出生。在以下一代为轴心的传统家庭里,一个不健全的孩子,带来的是家庭无法承受之重和无解的人性考验。
孤独的父与子
事发前,65岁的杨松已来南京一工地打工3个月,直到被抓后,也没工友能叫出他名字。门卫记得,他天还没亮就起床,工地一片鼾声,他拖一个小车,铲一点灰,扫一扫地。年龄大做不了更重更赚钱的活,只能更勤快。他与人见面不多话,点一个头,给留下一个“老实人”的印象,立即缩回自己的世界。他住在一间不足5平米的隔板间里,除了上下铺和一张桌子,再无其他。
他赚的这些钱,没有像其他工友一样,寄回家供小孩读书或是给老婆养家,而是常去工地门口一家小卖部,隔几天买一包烟和两瓶啤酒打发过日。
“孤魂野鬼一样”,一位工友谈到对他的印象。他头发白,瘦瘦的,穿一件白背心,看上去是一个最没特点的农村老头,几乎没人对他产生兴趣,也没人听他讲起过儿女和老婆。工友除了知道油漆工头张志林是他女婿,其他的一无所知。
这样孤独的生活方式,同样延续在家乡。在老家周下村,除了过年,平时几乎不见他踪影。邻居提到他最多的是,“在外打工”。村里同龄人,早已不再奔波,比如住同村对门的亲哥哥,如今只在家种小菜。过年时,他家门庭格外冷落,他不出去拜年,也无访客。村口理发店老板常常见他,打一斤4块钱的酒,在只有一张单人铺的屋子里,一个人闷喝。屋外炮声隆隆,他家门窗紧闭。
女婿张志林回忆起老丈人的性格,只觉得内向、孤僻,从来不与他商量任何事。这一点,儿子杨响与他很像。父子俩似乎都过着同一种生活,身边无妻儿、远离家乡、忙于打工,很少社交。
姐姐和姐夫,一年到头接不到弟弟杨响的几个电话,更没听过弟弟倾吐过心事。“他什么都闷在心里,但是你说他还是听,有时让他做一件事,他就默默做好,也不声张。”张志林说。
“不喜欢与同事玩闹、聚会,平时最多是在家上上网”,张志林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小舅子杨响的生活。安徽师范大学毕业后,杨响辗转几家单位,大概两年前到芜湖市一家上市公司信义电子玻璃厂上班。
36岁的他,一个人住厂里的单身宿舍。10年前他就在县城购置了婚房,从每月4000多工资里拿出1000多元还贷款,但房子无人居住。6年前他协议离婚,与生下的脑瘫女儿有关。
4年前,郭珍为了让儿子离婚后好找对象,提出一人去江苏娘家抚养孙女。她借住在亲戚家,与杨璇相依为命,拾破烂为生。没有家庭与孩子的粘合,一个家变得四五分裂。
杨璇刚生下来不会哭,也不会吸奶,40天后被诊断为脑瘫。郭珍回忆,从芜湖到南京,带孩子上各大儿童医院求诊访医,花费上10万元,“儿子从来没有说过放弃”。
据后窗报道,杨璇5岁时在芜湖医院做康复,他会早下班带杨璇在医院大厅学走路,去竹山公园看动物。有人提起女儿长得像爸爸时,他乐呵地应到:“像吗?”
女儿到了淮安后,杨响每月会给母亲存折上打些钱。他每两个月打一次电话问候一下“宝宝”情况,其他的也不多言。到后来,过年时母亲不愿意回芜湖,杨响也不去淮安。女儿溺亡前,父女已经有两年未见面。
杨璇的奶奶郭珍在病床上 图 / 网络
在芜湖时,奶奶对孙女带养得多,爷爷杨松偶尔带杨璇出门游逛。到了淮安,因本身感情不和,夫妻之间四年没有通过电话,爷爷更没有问起杨璇的消息。
女婿去淮安时,见过郭珍对小女孩的关爱。一间六七平米的小屋里,墙上挂着杨璇喝的脑蛋白水解物口服液和小儿智力糖浆,每天花费50元。饭是她嚼碎,用手把孙女嘴启开,一点一点往下喂。她还专门发明一根像背背佳一样的皮带,时刻搀着两腿发飘的杨璇。因为孩子大小便不受控制,家里常准备30多条裤子,每天为她换五六次,坚持了9年。
“不去淮安不行吗?”张志林曾问。中间一度穷困到讨饭的祖孙俩,在几年前被接回来过年。但年才过完,郭珍就执意要走。“吵来吵去,吵得很凶,为钱,为琐事。”张志林印象里,祖孙俩回芜湖那段时间,家里没有平静。各自孤独的状态,反而达成一种脆弱的平衡。
家庭与村庄
芜湖县往南16公里,沿路荷叶田田。周下村的村舍,密密地镶嵌在马路两边。
时隔4年,村民们回忆起“脑瘫女童”,还能边描述边模仿。这个孩子的过往,算是平淡无奇的乡村生活中一抹印象深刻的记忆。“嘴巴要撬开才能吃饭,口水这么往下溢”,有人把自己嘴巴上下扯开,并在胸前捋捋,表示口水泛滥。还有人模仿孩子脖子软塌塌的,眼睛往上翻白眼。模仿过后,常常是以一阵哄笑收尾。
周下村狭小的马路上,是各家交流家务琐事的天然场所,妇人们愿意把刚出生不久的胖婴儿抱出来“供人观赏”。据村民们回忆,“脑瘫女童”很少串门,偶尔奶奶搀着走,也是在屋前一晃,绝不进屋,也不与人交流。“那小孩没法交流嘛。”一个村民嬉笑着说到。
同时,大家印象深刻的是,小女孩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异味,两条小辫子梳得麻溜,雪白的皮肤,大眼睛,“收拾得不难看”。这被村民们归为奶奶爱面子。
据杨松的侄媳妇回忆,9年前她和杨响前妻同年怀孕。两家对门对户,“从我家门口迈到他家不过两大步”。两个新媳妇常一起讨论怀孕反应和孕期的吃食。
孩子出生后,两户人家开始走向不同轨道。侄媳妇生下一个白胖小子,而杨响家是一个脑瘫女童。杨家花费10多万治疗之后,还是不见起色。
侄媳妇逐渐感觉到这户人家态度的变化,先是孩子母亲见面不再打招呼,如同陌生人。后来,即便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家人过年也不大走动。“两家也没什么矛盾。”她感到不解,在为治疗奔波时,他家始终没有开口向亲戚借钱,“他们可能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怜悯”。
到最后,这一家人成为全村最孤独古怪的存在。尤其在郭珍去淮安后,两层楼的房子常年挂上锁。屋前屋后杂草疯长,只能偶尔看到杨松在里面住上几天。过年时,女婿张志林也抱怨,连一顿团圆饭也没人留,直接烧完香就走。而有关杨响的记忆则干脆被一些邻居淡忘了,“从来不回来”,“过年都没见过”。
杨松家与对面哥哥家距离不过两米 图 / 龚菁琦
一家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与外界的绝缘。亲哥今年脑血栓住院,他们一家也没有去人看望一眼。77岁的哥哥,还是看了新闻才得知65岁的弟弟被抓。
哥哥认为弟弟如果没有这个孙女,肯定不会在这个岁数出去做事。弟弟家的楼建于1986年,两层楼嵌着古朴的栏杆。在哥哥眼里,当年弟弟6岁时父母双亡,由18岁的他一手抚养,学会做瓦匠后,肯干、能赚钱,在村里过得不错,“要是现在能住村里多舒服,但是儿孙辈不行呐”。
村里说小孩耽误这个家庭的人不止一家。“养着没用”,“应该送孤儿院”,邻舍间常说此言论。
杨松偶尔回家时爱去村口理发店,闲聊一阵国家大事,打打麻将。有时别家小孩在脚边窜来窜去,其他人都会主动逗乐,但他并不理会。
“全村都知道他家情况,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理发店老板说。
团聚
这家人靠距离勉强维持的平衡,终于在今年6月份被打破。
郭珍下腹疼痛难受,便出褐色血尿,一查,是直肠癌晚期。6月6日,杨响接母亲回芜湖治疗,是为方便医保报销。杨璇也随奶奶一起回到芜湖。据媒体报道,见到杨璇,杨响一把抱住,说声宝宝回来了,虽两年没见,但也没有太开心的表情。
在张志林看来,让人绝望的是,杨璇近年来几乎没有变化,还是不能走路、说话和自己吃饭。刚回来一下车,一泡屎从裤脚滚下来。在医院,她拔过隔壁床的吊针,待得不耐烦时,会大哭。
为方便照顾,奶奶带孙女剪了头发。芜湖家人照顾起来觉得太过烦累,那段时间杨响说因为肾结石,外加上班,不太能顾得上,张志林只好将孩子送到自己姐姐那儿帮忙带几天。张志林提到,“在单位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小孩”。
随后,杨响提议将孩子送到南京工地爷爷那里。郭珍和杨松甚至为杨璇还通过一个电话,后因分开太久方言不通,匆匆挂断。
张志林说不清爷爷对孙女的态度。近两年,杨松常催杨响再婚,再生一个小孩。“老头子这两年头发白了很多,他说劳累一辈子,也想抱孙子。”
杨响之前对再婚不着急,但年龄越来越大之后,也开始担忧这事。最近,内向的他让张志林帮忙物色相亲对象。他们对再婚的难度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家庭,分散各地,哪个敢进门呢。小孩当然也是一个原因。”张志林说。
家人不知道父子带小孩去南京后在6月23日前后发生了什么。张志林去上海出差,郭珍在芜湖医院等待化疗。直到10多天后,郭珍与儿子通电话聊到孙女,他支支吾吾说已经不在世上了。
郭珍寻问之下,才知道杨璇已经溺亡。
孩子的遗体泡在句容河里,被垂钓者发现。南京江宁警方曾在6月25日发布这个9岁女童的尸源启事。近一个月,没有父母来认领,赏金从2000元涨到20000元。女童书包里有两块砖头,加之身体无伤痕,一度被认为是自杀。没人想到,是爷爷和爸爸涉嫌将她扔下,让她消失在黑暗河水中。
6月26日,南京警方发布的查找尸源启事 图 / 网络
7月26日,警方在南京一工地带走杨松时,工友们十分惊讶。寻尸启事在工地张贴近一个月,警察还曾盘问每一位工友,“有几个子女?”,“有没有孙女?”门口便利店老板娘确认杨松知道这份启事,还在买烟时念给他听过。
当日凌晨5点,工友没想到被警方带走的,是这个最普通的老头。“他不紧张,很从容。”工友回忆当时的情景说。
彻底分散
对郭珍来说,致命打击接连而至:杨璇离世,丈夫和儿子又相继被抓。她晕过去三次,不吃不喝,认为是自己的病让家庭陷入绝境,随即拒绝治疗。
最开始,她对媒体说一块砖头是自己放的,是为锻炼小孩腰力,而另一块是老头放的;透露过老头讨厌脑瘫孙女,觉得让他丢脸,从来不抱她,但随即又改口,说她记错了,老头还挺好,曾给孩子喂过鸡蛋羹。
她急着给这场人伦悲剧找一个理由,“的补助金发放不到位”。“你要去采国家”,她较着劲,认为如果能发放几千块钱补助金,或许就不用回芜湖,可以在淮安请护工,把在别人眼里算不上好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6月25日,杨璇的遗体在南京句容河中浸泡两晚后,被垂钓者发现。 图 / 网络
在芜湖女儿家,郭珍常一言不发。她穿着颜色褪去的睡衣,头发披散着,蜷在客厅沙发上,死死抱住双臂,抗拒一切接近。别人试图问候她,她只会把眼睛眯开一丝缝,当作对陌生人的回应。
这个老人始终将眉眼重重锁住。她曾经是看到过希望的,杨璇8岁时,能自己走一点路。她想着,慢慢养着,一点点康复,孩子将来能够自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记得小女孩带给人间的一点快乐,“高兴时她会拍拍小手,想出去玩时也会往外拽我”。她曾骑着电动车,载着孙女,背后靠着的是一片温暖。
(文中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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