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测谎的老秦,那次竟放走了小偷
2018-03-08 辛卡 青年文摘
认识老秦很久了。
很多与老秦相熟的人,都有点躲着他。大家能打电话和发邮件的,就尽量不当面说。不是因为老秦这个人讨厌,而是他干的那个工作有点讨厌。
因为他是一名测谎专家。
老秦的工作,是与警局里的那台测谎仪配合,通过分析案犯在回答审讯人员问题时的生理反应,如呼吸频率、脉搏、血压、血容量、皮肤电等生理参数,识别犯人是否说谎。在多年工作经验的积累下,老秦已几乎同那台测谎仪人机合一,任何肢体上的细微动作,都瞒不过老秦的眼睛。
这也是大家躲着老秦的原因,生活中人事应酬,不论是在语言、情绪上都难免掺掺水分。而在老秦面前,这一切就如同脱了衣服照镜子,一览无遗。
如今老秦已退休,不再直接参与一线的审讯工作。他每天练练字、打打太极,偶尔接受一些慕名而来的记者的采访。说起办过的案子,他平淡得就好像往茶杯里丢两三片茶叶。
我对老秦曾说过的这样一件案子记忆犹新。
那是在2006年冬天,贵州毕节,在离公路20多公里的一个涵洞下,有人发现了一堆奇怪的石头。石头下藏着一个死人,身上裹着毯子,有烧过的痕迹。法医判断,死者是名中年男人,已经死了一年有余。那条毛毯尚未燃尽,余下的碎片成了唯一的线索。
警方在失踪人口中排查,找到了死者的家。家中只有死者的妻子和两个十岁大的孩子。他们都说,死者很早以前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警方进一步的调查中,有邻居称在案发前曾见过死者,且在死者家中见过那条毯子。
但死者家人对此矢口否认。
案情陷入僵局之际,老秦带着他的测谎仪出马了。老秦分别问了三位家属几个问题:“在死者生前一个月内有没有见过死者?”“那条毯子是不是家里的?”“你知道凶器是什么吗?”从嫌疑人回答的情况来看,老秦认定这三个人都在撒谎。
再次审讯,死者妻子终于说出了实情。死者生前在外欠下巨额赌债无力偿还,欲拿自己的两个孩子抵债。妻子为保孩子便将死者灌醉,并用毯子将其闷死,最后抛尸旷野中烧毁。而整件事的经过,两个孩子都是知情的。
最后法院判决凶手三年有期徒刑。
老秦说,他后来想过去看望两个孩子,但走到一半就原路返回了。他一生与谎言斗争,在他心里,真是最高标准,杀了就是杀了,说谎就是说谎。如果见到两个孩子,他也只能这样说,但无疑这是不合时宜的。
于情,虎毒不食子,死者生前为还赌债,不惜将自己的两个孩子贱卖,将无助的妻子逼到绝境,人性早已扭曲。用他的一条命,换两个无辜孩子的平安,可以说死不足惜。然而,这毕竟是一条人命。
于理,法理无情,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世事无常,正义并不会对无辜受害的人网开一面。
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老秦的判断是这件案子的唯一转机,一个残破家庭的命运就掌握在老秦的手中。是说真话,还是隐瞒实情,可以想象老秦在当时很是做了一番灵魂的挣扎。我曾设想,倘若我是老秦,遭遇如此法律与道德的两难困境,我将如何抉择?我想,我会做出和老秦同样的选择,说出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哪怕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在谎言中生活,没有人能心安理得。只是漫漫三年,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真不知日日夜夜,他们是如何度过的。
还有一次,局里遇上了大案子,请老秦出马。
这次的事件,对老秦来说,极不一般。说小了,不过是同行的失误,跟他老秦没有关系。说大了,却有点动摇到老秦这一生对测谎志业的信念。
几天前,局里抓获了一名连环杀手。他在十年间杀人、强奸、抢劫作案多达三十余起,是近年来最大的恶性案件。老秦作为经验丰富的测谎人,被邀请参与了这名罪犯的审讯工作。审讯过程中,他交代了一起十年前的案件,第一次作案,他称在维冈某地奸杀了一名女子。而警方发现,他提到的这个案子,已使另一名嫌疑人判了死刑。
该名女子同另一男子被枪杀在一辆面包车里,女子的丈夫是当地戒毒所的民警。这几乎是犯罪事件中最常见的故事:愤怒的丈夫杀死出轨的妻子。在没有其他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当地警察局决定对嫌疑人进行测谎。在连续七天不间断的审讯过程中,嫌疑人被测出在部分问题上说谎,在部分问题上出现模糊的中间值。
最终法院的判定结果是:死刑。
那天,老秦坐在我对面,猛灌了不知道第几杯酒。我给老秦倒满酒,问了句:“这就是说,测谎仪也会出错?”
话一出口,老秦耷拉着脑袋,像条刚刚跑完了马拉松又遇上十级暴雨的老狗。他大口地喘着气,吐着舌头,脸憋得通红。气氛一时僵了,我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这么说来,测谎仪并不可靠,那老秦为这台机器投进去的一生,不就是白费了吗?
“问得好。”老秦再次恢复了平日里淡漠的语气,“至少问得很诚实。但机器是不会犯错的,犯错的是人。人的记忆——尤其犯罪记忆,一旦触及,会引发植物神经系统的连锁反应,从而带来生理参数的变化。就像拳头打在你眼前,眼睛不得不眨;晚上在胡同里走,有人亮出刀来,心跳不得不加快。但这些参数的比较,并不是按照一个通行的平均范围,而是要参照被审讯人自身的生理指标、心理素质,这就要求测谎人具备足够强的洞察力,排除一切可能的干扰项。但这项技术在国内的普及时间并不长,从业人员的素质、能力、经验普遍不足,才导致了这样的冤假错案。”
说罢,老秦沉吟了半晌,忽然两眼放光,说:“我准备开一个免费的测谎培训班,把我毕生的经验传授给一线的警察们。同样的失误,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看着一脸严肃的老秦,我肃然起敬。在测谎工作中,表面上是依据科学理论,用数据说话。数据也许不会有太大的误差,但人的判断,却在一念之间。非黑即白的零和游戏,点头和摇头的区别就能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在老秦凝重的眼神中,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测谎人坚定不移的职业素养,更是一个人对真理和正义的强烈渴望。而这,将我对老秦的好奇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当了一辈子“真假判官”,老秦自己有没有说过慌呢?
那天,我问老秦:“你最近一次说谎是为了什么?”
提这个问题是有风险的,万一老秦说他从没说过谎,这不是没可能;又或者老秦随便说一个哄妻子小孩时撒的谎搪塞我们。
但没想到主业测谎人,副业“故事篓子”的老秦,再次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却又彻底打破了我之前接受的“真是最高标准”的观念。在黑与白分明的界限中,老秦自己画出了一条“灰色地带”。
老秦说,有一次他为一家珠宝展会测谎,展厅里丢了一枚价值连城的古董胸针。当时展厅里的工作人员加上游客,总共两百来人。老秦要为这两百来人测谎,选出嫌疑最大的人选再进行复审和筛选,这可是不小的工作量。
当时老秦已经做好了要耗个一周半周的打算。
但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就有一个小姑娘主动要求第一个测。一进门,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到老秦面前,承认胸针是自己拿的。小姑娘说家里母亲病重,弟弟要上大学,实在是没办法可想,才出此下策当了小偷。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一家人的顶梁柱,要是进了监狱,这个家就垮了。
老秦想了想,一天内把剩下的游客快速测了一遍,告诉警察说:“机器出了故障,没测出来。”
第二天,工作人员在墙角找到了那枚胸针。
老秦说:“这就是我唯一一次在理智情况下说谎的经历。”说完,老秦就趴到酒桌上,呼呼大睡。回家的路上,老秦神志有些不清,“其实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小姑娘就是当年那件杀夫案里的两个孩子之一……”
在老秦的职业生涯中,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件类似的“放水”事件。
我知道,在老秦心中,真一直是最高标准,他为此倾注了一生。但有时人世间的事,又怎么是仅仅一个“真”字或“假”字、一个“善”字或“恶”字、一个“生”字或“死”字,就可以划分得清清楚楚的。
或许,在人性的深处,还有那么一片黑白混沌的模糊地带。在那里,真亦假、假亦真,那些如同尘埃一般卑微的生命,可以获得第二次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