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相思异地恋，情歌王子颂七夕

大老振

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的“七夕节”，竟然是歌颂异地恋的。

不是吗？

牛郎和织女每年约会一次，踩在超级有献身精神的小喜鹊搭成的鹊桥上，从汉朝开始，到现在也约会了两千多回了。

真是命苦。

这么好的写作题材，中国的诗人们怎会放过？关于“七夕”的诗词数不胜数，最早的应该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这一首吧！

迢迢牵牛星

迢（tiáo）迢牵牛星，

皎（jiǎo）皎河汉女。

纤（xiān）纤擢（zhuó）素手，

札（zhá）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jiàn），

脉（mò）脉不得语。

唉，看织女哭得这般梨花带雨，还有人敢于尝试异地恋吗？

有！不仅有，而且还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

因为他们都中了一个人的毒，这个人说了一句咒语，那些男男女女们就奋不顾身了。

咒语是这样说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这句话的，就是北宋时期的“情歌王子”——秦观。

说起秦观，其实他的一生挺分裂的。

且往下看。

01

秦观第一分裂的，是关于他的形象。 

秦观明明是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大汉，却被人说成“娘炮”。

说他“娘”的是元好问，就是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那位，他说秦观写的是“女郎诗”（似乎他写的也很“娘”啊）。

他的同学晁补之说秦观：“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

这里的“淮海”说的就是秦观，他有个别号叫做“淮海居士”。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秦观的感情比女子还要细腻呢？

看看这首流传甚广的《鹊桥仙》吧——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描绘“七夕”牛郎织女约会情景的诗。

此诗一出，立刻秒杀以前所有写七夕的诗。

先不说他在这首诗里埋下了一个小小的梗：

“纤云弄巧”，巧妙地告诉大家，“七夕节”以前的名字叫做“乞巧节”，女孩子们这天要向织女“乞巧”，学习她织布的高超手艺。

我们只说他的爱情观。

你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牛郎织女在秋风白露的七夕相会，胜过了多少在尘世间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啊！

与其在一起天天吵架，还不如一年见一次面呢！

不知道秦观是不是第一个提出“距离产生美”这个美学问题的诗人。

干嘛要“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干嘛要哭哭啼啼、悲悲切切？

一年365天，要哭364天，多么不值得！

爱情真正的样子应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天天早晚腻在一起有意思吗？只要感情好，距离不是问题！

就因为这句诗，秦观秒变婚恋专家，把精神恋爱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秦观第二分裂的，是关于他的作品。

在大家的印象里，秦观是专业写词的，但是翻翻秦观现存的所有作品，词只有100多首。

而他写的诗有多少呢？430多首。他写的文章也有250多篇。

从数量上来说，他写的诗文要远远超过他写的词。

可是为什么他写的诗文没有他的词这么有名气呢？

这个话题嘛，我们还是要从头说起。

Long long ago……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皇佑元年（公元1049年）的十二月。

Far far place……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江苏高邮，一个盛产鸭蛋的地方。

有一户地主家里新添了个大胖小子，这个孩子，就是秦观。

秦观，字少游，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婉约派”一代词宗。

说他家是地主，那是因为他们家有“敝庐数间”、“薄田百亩”，秦观小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吃很多鸭蛋，但至少他的功课不会考鸭蛋。

这从他老爹给他们兄弟起名字的水平就能看出来。

秦观的两个弟弟，一个叫做“秦觌（dí）”、一个叫做“秦觏（gòu）”，还有个说法，说秦观有个哥哥叫“秦规”。

看到没有？偏旁里都有个“见”字。

见过这么任性的老爹吗？来吧，咱家就这一排儿子，让你一次看个够！

老爹任性咱不怕，就怕任性有文化。

秦观的老爹崇尚儒家思想。

秦观从小就熟读儒家经典，可是他参加了两次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上。

这事儿都怨王安石。

据《宋史纪事本末》记载；“神宗熙宁四年二月丁巳，更定科举，从王安石议，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士。”

高考政策怎么能说变就变呢，以前不是“以诗文为重”吗？现在倒好，谁的论文写得好谁就可以被录取。

这让经历了“头悬梁锥刺股”的考生们情何以堪！

不过秦观倒是没有退缩，他迅速调整努力方向，把他对政治上的理想付诸于“文”，把对生活的感悟付诸于“诗”，把情感的宣泄付诸于“词”。

不是说“诗庄词媚”吗？

至于后来他的词为什么会越来越有名气，这和他的性格发生巨大变化有关。

这里不得不说说一个人——苏轼。

03

秦观第三分裂的，是关于他的老师。

没错，他的老师，就是苏轼。

苏轼诶！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啊！

谁能当他的弟子，那要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呦！

可是对于秦观而言，真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秦观听说大学士苏东坡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徐州任知州，就提前模仿东坡的书法，练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一天，东坡和朋友去扬州游玩儿，他们来到了一座寺庙中，发现墙壁上挥挥洒洒写着一首诗，不由得欣赏起来。

可是看到最后，署名居然是“苏东坡”，他着实吓了一大跳，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此时躲在一旁的秦观奉上自己的得意之作，前来拜见偶像。

苏东坡看过之后哈哈大笑：“原来在墙上写诗的是你小子啊！嗯，文章写得不错，有屈原宋玉之才啊！”

这里秦观也耍了个小心机，他知道东坡在徐州的时候抗洪，洪水退后建了个黄楼。

所以他歌颂东坡的这篇《黄楼赋》，老苏看了能不高兴吗？

秦观拜师，顺理成章。

有了苏东坡做老师，一时之间，秦观声名鹊起，身价倍增。

他不仅在37岁那年考上了进士，而且在老师的引荐下一路攀升，做到了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参与撰写《神宗实录》。

想当年，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lěi）并称“苏门四学士”，他们和老师东坡一起谈天说地，切磋诗文，何其风光！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个老师真的是很不正经哎！人家明明是在和情人难舍难分嘛，你看人家写的这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多么悲伤，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给人家起外号！

但是随着苏东坡反对王安石变法，一路遭到打击，“苏门四学士”也都成为了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秦观不懂得在官场上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反而处处崭露头角。

现在也被迫开启贬官模式，被贬郴（chēn）州（今湖南郴州）之后，他还被削去了所有的官爵和俸禄，从朝廷命官变成了一无所有的“草民”。更严重的是，他还被监管起来，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

就是在这里，他写下了著名的“踏莎（suō）行”。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哪里是“迷失”了楼台、津渡，他这是“迷失”了自我、“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啊！

王国维读了这首词之后，提笔在《人间词话》里评论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

04

秦观第四分裂的，是关于他的人格。

后来人对秦观的评价，褒贬不一。

有人说秦观作为苏轼的弟子，为什么就没有学一学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呢？

有人读了秦观的词之后，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也”。

秦观的确没有东坡的乐观豁达，相反，他的词里总是充满了淡淡的愁绪。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也许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很多人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忧伤，这种情感细微幽眇、转瞬即逝。

然而敏感的诗人会抓住它，并且把它描绘出来。

我们一般写比喻句，会用具体的事物来比喻抽象的事物，可是秦观却偏偏反过来写。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

这两句诗一出，立刻成为婉约派名句。

写作技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秦观有一颗难得的感受生命之真的词心。

然而现代著名作家钱锺书却说他写的词是“公然走私的爱情”。

唉，这也活该秦观受到非议，谁叫他总是出绯闻呢！

有一个传说，说苏东坡把自己的妹妹苏小妹嫁给了秦观，新婚当晚苏小妹三难秦少游。

这个故事虽然很好听，但是，这真的只是个传说而已。

真实的情况是，秦观原有一个妻子，是富商的女儿，但是秦观并不爱她。

于是他的风流韵事就层出不穷。

“山抹微云”是写给一个歌伎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是写给一个叫做巧玉的歌女的；

还有一个叫做边朝华的侍妾，原本买来给母亲做侍女，谁知道她却爱上了才华横溢的秦观。由母亲做主，两人结合在了一起。

那时边朝华19岁，秦观45岁，纳妾这天，刚巧是七夕。

后来秦观被贬官，不允许带家属，他送给了边朝华一句“百岁终当一别离”就离开了她，边朝华后来伤心欲绝，削发为尼，了却了这份情缘。

秦观的“女人缘”是挡也挡不住的，在他被贬官的途中，路过长沙，一位歌女喜欢他写的词，一定要托付终身。

秦观不想连累她，写了一首《阮郎归》相赠。

阮郎归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徐。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真是字字滴血啊！肠断已是痛苦之至，何况无肠可断？

离奇的是，后来女子梦到秦观逝世，穿着孝服走了几百里前往吊丧，秦观果然已经去世，她回来后就自缢殉情了。

似乎秦观辜负了所有人，爱他的，到最后都没有得到他的人，只是得到了一首词。

而秦观为她们写的每一首词，也都广泛流传。

秦观啊秦观，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你最爱的究竟是谁？

他对谁都是真爱，他对谁都是真心。

是的，秦观一直都是一个很“真”的人。

05

一个人的“真”可能会害了这个人，但是一个人的“真”也可能会成就这个人。

未涉官场之前，他是“认真”，科举落榜，就老老实实回家读书疗伤；

登上仕途之后，他是“天真”，不谙官场规则，四处碰壁，最终伤痕累累；

被贬谪之后，他是执着“守真”，他陷在自己所认同的生命状态里不能自拔，颓废绝望，苦苦挣扎。

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秦观为什么会这么分裂。

谁都希望自己在遭遇痛苦挫折的时候能够云淡风轻、一笑置之，可是有些人就是放不下。

因为找不到真正的彼岸，于是淹没在了现世的痛苦之中。

秦观就是如此。

他的打击接踵而来，就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秦观给自己写下了墓志铭和挽词。

谁都没想到形势发生逆转，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朝廷大赦天下。秦观在回来时死在了藤州（今广西藤县），终年五十二岁。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清·王士祯）

苏东坡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哭，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他把秦观的那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题写在了扇子上。

郴江啊郴江，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什么却要老远地向北流向潇湘呢？

生活中真是充满了太多的身不由己，自己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建功立业，谁知竟像这郴江，被迫改变了方向，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的漩涡。

苏东坡和秦观同升并黜，心有灵犀，秦观的无奈何尝不是他的无奈！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秦观的感伤词形成了词史上影响巨大的抒情范式。他的每一首词，都弥漫着浓浓的忧愁。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仿佛这个世界上，他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但是，因为出身下层、在官场上又屡遭打击，他的词反而温暖了很多人的心。

秦观的命运，对于他个人而言，何其不幸；

然而对于整个文学的发展而言，又是何其幸运。

06

千百年过去了，人们说起爱情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绕不过秦观的那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下这千古名句的人，一生经历了很多次的爱恋，得到了很多人的真心，也付出了自己的真情。

可是到头来却孤苦伶仃，一个人默默地死在外乡。

所以，什么样的爱情才是人们真正想要的？

是长相厮守、直到白头，还是不惧时空、真心相待？

是平平淡淡、柴米油盐，还是轰轰烈烈、波澜起伏？

忽然想起一首歌，那是根据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改编的：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唱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我老了眼眉低垂

灯火昏黄不定

风吹过来你的消息

你就是我心里的歌

多么希望这首深情款款的情歌能被中国当年的“情歌王子”所听见，只可惜，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我们只能念着秦观的词，以示对他的怀念：

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

最后，祝愿每个人都有一首属于自己心里的歌，都能拥有一份——

至死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