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糖的人,内心都有段忧伤
馋是一种病。
平时也不觉得会怎么样,发作起来,简直是刻骨相思。任你手中赶着ppt,打着concall,拉着小手,奶着娃,吵着架,一瞬间,天地万物化为刍狗,一个声音风情万种地呼唤你,由远及近,渐渐地,渐渐地,响起来了——
来啊,去吃葱油蚕豆草头圈子排骨年糕红烧划水油爆虾炝腰花话梅鸭舌桂花熏鱼糟溜鱼片小馄饨生煎馒头双酿团啊!
一个例子。我的小阿姨当年和男朋友荡马路,兜到靠近淮海路牛奶棚,忽然想吃一客掼奶油。小阿姨说,那时候的掼奶油4角一碟,由一种“老高级”的高脚碟装着,是当时女孩子心目中的“哈根达斯”。但因为太贵,男孩子们约会荡马路的时候,就很紧张的故意绕道走。这时候,就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战。明明快要走到了,男朋友忽然小转弯,女孩子内心气呼呼,于是下个路口故意大转,想要再兜回来——兜到最后,伊的眼睛里只有掼奶油碟子,什么破男人,只想吃完快点跟他“拗断”。
最终还是吃了,奶油入口的一瞬间,再看身边人,觉得比唐国强还要帅。
套用《牡丹亭》里的话就是: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这一念,便叫人百转千回。
懂这个道理的,除了我,还有苏曼殊。
苏曼殊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和尚。
他留下的照片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是我穿越了,肯定会喜欢这一款。
为啥呢?因为长得漂亮还馋,简直太符合我的理想型——他给好基友写信,落款的时候,署名是“写于红烧牛肉鸡片黄鱼之畔”,我知道这个细节,已经足够倾心。
他一辈子出家还俗,反复数次——所以我接下来讲的故事,请大家不要用和尚的标准要求他。要知道,他第一次出家被逐出寺门,是因为犯了杀生大戒——他抓了一只鸽子,躲到院后做五香鸽子吃。
吴江土产的麦芽糖饼,嗜甜如我,也就吃个四五块,他,一口气吃二十枚。苏州酥糖,一天居然能吃数十包。
加了牛奶红豆的刨冰,谁也不能拒绝。但他比我们都厉害,一口气吃五六斤,晚上觉得大概要死了,就躺着。到了第二天,醒过来,照常去吃冰。
没钱吃糖,就把自己的金牙敲了,去换糖吃。(住手!没钱和我说啊小殊殊!)
换的也不是一般的糖,是他最喜欢的西洋摩尔登糖——据说是法国小仲马小说《茶花女》中女主角喜欢吃的。曼殊因为爱慕茶花女,也就特别爱吃这种糖果。我去查了查林纾译本的《茶花女》,似乎没有找到摩尔登糖,倒是找到一种“蜜渍葡萄”,查了查原文本,确实是raisins glacés。
但更流行的版本是栗子,比如维基百科上写的就是“marron glacés”,蜜渍栗子。
这种栗子的味道有点类似《小森林》里的红酒栗子++糖版,我去戛纳采访的时候,天天下雨,鬼迷心窍恋上这款栗子,天天都要吃几颗。等到采访结束回来,人人都说我脸圆了一大圈。
摩尔登糖肯定是实有此物的,因为周作人曾经回忆,他的阿哥鲁迅就爱吃:
传说鲁迅最爱吃糖,这自然也是事实,他在南京的时候常常花两三角钱到下关‘办馆’买一瓶摩尔登糖来吃,那扁圆的玻璃瓶上面就贴着写得怪里怪气的这四个字。那时候这糖的味道的确不差,比现今的水果糖仿佛要鲜得多……
我搜了一张morton sweets的海报,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摩尔登糖。
为了一口吃的,我们小殊还是蛮拼的。据说,他和宋教仁、林广尘等聚会,曼殊先在浴室洗澡,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言之凿凿,说要下馆子去吃牛肉。再听,似乎已经轰轰烈烈,要绝尘而去。曼殊听见,记得大叫:“等等我!等等我!”随即仓皇而出,连水都没擦干。
在日本时,孙中山知他没钱,派人给他送两百块。曼殊得了钱,欣喜若狂,立刻大发请帖,说旁友们,我有钱了,请你们下馆子——最搞笑的是,还请了送钱的孙中山。
▲ 苏曼殊故居中的孙中山题字
但我们也不是随便吃,吃也吃得有讲究,给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朋友邓孟硕写信,跟他说,你要是不想吃牛肉和牛奶啊,又吃不惯面包,教你,去买腐乳涂在面包上。(如君谓不食肉、牛乳,则面包不肯下咽,可赴中土人所开之杂货店购顶上腐乳,红色者购十元,白色者购十元,涂面包之上,徐徐嚼之,必得佳品。)
爱吃的人都会遇到一个问题,不懂得节制。我的问题是找不到那个“不能吃了”的临界点,有时候吃着吃着,觉得自己还可以“宜将剩勇追穷寇”,结果站起来,才知道之前早已是强弩之末。曼殊其实比我厉害,他知道那个临界点在哪里,也知道吃多了的后果——
可他就是要吃多!
去朋友家做客,一顿吃了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糖果若干。朋友吓坏了,说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再来吃。他说,不行不行,估计明天要生病,后天也要生病,三天之后,我再来吃!
不服不行。
一切嗜甜的人,内心都住着一个充满忧伤的小孩。
包天笑曾写了一首诗,送给wuli曼殊:
松糖桔饼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开。
想是大师心里苦,要从苦处得甘来。
小时候生病,家里人把他关在柴房里,一任生死。还好他底子强,生扛过来。
养母河合仙在日本,想要去日本找妈妈,父亲不允许,连钱也不给。
河合仙后来另嫁他人,1923年死于关东大地震。 曼殊在杭州,和柳亚子见到一位穷苦老人家,怕直接给钱太唐突,便托老人做件布褂,给的工钱超出衣物数倍。柳亚子后来回忆,曼殊告诉他,那老人,像极了河合仙。
和初恋姑娘一见钟情,结果因为本家叔父粗暴干扰,无情棒打鸳鸯,初恋竟殉情跳海而死。 他把这段夭折的初恋写成小说《断鸿零雁记》,当时大红,不少痴情男女“司马春衫湿”,更有人看了之后自杀,可他没受过任何写作训练,纯靠着自己的一腔痴情,痛彻骨髓——我看过一遍,比现在多少网络言情都写得好。
难怪钱锺书在《围城》里借董斜川之口说:“东洋留学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 黄公度就是黄遵宪。
他一生飘零,看起来放浪形骸,实则颇有原则。我曾见小报传言,说曼殊喜欢去青楼,四马路书寓里,常有和尚身影,穿着西装,说要遵照书寓的规矩。但大家都说,他是真·吃花酒,并不与任何女人发生肉体接触,叫局招来的青楼女子,他保持一定距离,摸也不摸,碰也不碰,青楼女儿呼之为“痴子”。
可他对女孩子们,是真的好。看戏时,邻座女人抽烟,烟灰落在曼殊外衣上,曼殊任其燃烧,坦然置之。事后有人问起,他回答:“不宜拂美人意也!”
男女之事,他大概真的不大懂的。要不然,怎么可能会问章太炎:“子女是从哪里来的?”章太炎让他去找本男女卫生的书来看,曼殊却说:“书上不是说男女交媾才能生子,可事实上却有例外:我们那儿有一个妇女,丈夫外出三年未归,她照样生育,这不是说明女子不需要男子也可以单独生子吗?”
也许,他不过把欢场当做道场罢了。
1918年,曼殊又病了。
这次住院,老是不好。有点沉不住气,就跟好基友周南陔说,你要不要去问问院长,是不是他们医术不精?
院长话不多说,直奔床头,搜出许多糖炒栗子壳儿。
后来转了医院,依然忍不住,要吃糖炒栗子——大概他还是想要跟茶花女一样。
曼殊的病一天天坏起来,他写信给在广州的胡汉民,并附一纸让其转交萧萱,信上只画了一个鸡心,旁边注明“不要鸡心式”。
谁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有萧纫秋懂。原来,他十六岁的时候想要去日本寻母,苦于没有盘缠。未婚妻雪梅用随身的玉佩相赠,资助他的路费。等到曼殊回国,姑娘已经夭折。到了临终,他忽然想起这件事。
萧纫秋叹着气道:“和尚就要死了。他大概是想托我在广州买一块玉佩,好带着去见他地下的未婚夫人吧。”于是立即买下一块方形碧玉,托人火速带往上海广慈医院。
1918年5月2日,玉带到上海,曼殊已在弥留。
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
死后,他的枕头下,还是找到了很多糖炒栗子。
他的坟,在西冷桥畔,和苏小小、秋瑾的墓对望。1955年,苏曼殊墓首当其冲被移走;1964年,苏小小的墓被炸;1965年,秋瑾墓被毁,遗骨被装入一个坛内。
现在,秋瑾和苏小小的墓都已被恢复,然而,曼殊的墓穴,仍然只得几个字:“苏曼殊墓地遗址”。
今天,他去世一百年了。
如果你在西湖,请帮我带两颗,他最爱的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