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深几许
管道升,世称“管夫人”,乃“楷书四大家”之一的赵孟頫夫人,善书画。其行楷与赵孟頫颇为相似,两人伉俪情深。后赵孟頫生出纳妾心思,管道升作《我侬词》,此词情感真挚,赵孟頫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文/四月默
虎皮鹦鹉关在笼子里,她踮起脚拿了根柳枝逗弄那小玩意,鹦鹉上蹿下跳的,碧绿色的羽毛在柔光的映衬下更添几分美色。
“道升,这回信我写好了,不过出了点差错。”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从案头抬首冲着正在逗弄鹦鹉的妇人说道。
她倒了些水放在手掌心,高高举起,喂那鹦鹉,“哦,难得魏国公也会犯错啊。”
她用手绢擦了擦手,踱步到他身边。原来他将那回信的名字顺手写成了他的,醒悟后将那字迹土去,改成了“道升”,刚逑有力,挥洒自如。
她与他字迹相仿,不细看难以分辨出究竟是何人所写,故此家书常常由她念,他执笔。这封慰问婶婶的书信自然也照旧,她说个大概意思,他在从中发挥。
“你倒是越来越懒惰,连这家书也要为夫代劳,就不怕生疏倒退吗?”他调侃她。
她练字习画几十载,一首毛笔字体态修长、刚健沉稳,连他初见时也惊叹不已,直言此女子功底堪比当年王羲之之师卫夫人。按耐不住诧异的他,固执的想要见一见写得这样一首好字的女子,遂有了这桩姻缘。
“这倒不会,练字几十年不至于因为少了这几日遍就退步,就怕夫君又按耐不住蠢蠢欲动想要纳妾的心。”她定定地看着还未干涸的墨迹,轻飘飘道。
他顿时尴尬不已,脸色一僵,这是他当初一时迷了心窍犯下的错,幡然醒悟后,成了她调侃他,他却无法反驳的头等大事。
“夫人饶了老夫吧,莫要开玩笑。”他靠在她身侧,用手肘轻轻抵了抵她的肩。
“魏国公不老,昨日还有人说你是正值壮年,不要想着告老还乡呢。”她拿着狼毫笔在砚台上沾了点墨,在案台上素白的宣纸上画了一支竹子,简单三五笔,线条流畅,神韵倍显。
他见她神色如常,眼中并未有愠色,知她不过开玩笑,他也手拿起另一只毛笔在她的竹子旁画了一个老翁。
“年过半百,的的确确想告老还乡,趁着还能走得动游山玩水,去过过五柳先生一样的归园田居生活。”
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国破山河在,大宋江山亡,如今正值元代,他因饱读诗书、又是宋室后裔被封为荣禄大夫,官居从一品,看似是官大富贵,享尽荣华,却是郁郁不得志,在这片山河上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只得郁郁寡欢,唯有书画能稍抚心中困顿烦躁。
如今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只望能告老还乡,去山川南北看看,将那满腔抑郁寄托于山水上,寻一处农居,过着闲云野鹤般生活,不问世事,远离红尘纷纷扰扰。
她沾了点清水,在宣纸右侧落款写下自己的名字,叹了口气,“我们同那鹦鹉是一样的。”鹦鹉在笼中,终日不需为食物操心担忧,自有人精心喂养,却只有狭窄的空间,飞不了、逃不开,如他们,看似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没有桎梏牢笼,却还是总觉得困在牢笼中,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挣不开,也不知去往哪里。
她是淡泊名利之人,最是喜好潇洒自由的生活,他也一样,二人观念相同,甚少分歧。婶婶书信中常常提到,他们夫妻是夫唱妇随、难得的情投意合,既是夫妻又是知己,倒是难得的一对,也不枉她寻寻觅觅等了这么多年,青春不再、容颜稍减时遇上了他。
她善花梅竹,一笔一划都让见者惊叹不已,书法又是一绝,早在待字闺中时就已经名扬天下。婶婶抱着小侄子问了她好多次,想要找一个怎样的夫婿,寻常人家的女子在她那个年纪孩子都到了娶亲之际,她却还没有任何动静。
她歪了脑袋,不假思索道:“同我一样喜好书画不爱功名爱山水的人。”难,这样的人最是不易寻,天下男子谁不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爱好山水田园生活的男子屈指可数,婶婶轻拍着小侄子的背,哄着他睡觉,压低了声音:“道升,这样的人世上只怕少有啊。”
“微斯人,吾谁与归。”那时候她撂下这句,一点都不担心嫁不出去被人嘲笑,只是期待有那样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如若实在没有,那她又为何要苦苦强求自己嫁一个将来必定同床异梦之人。
满身才气的女子因为迟迟不肯嫁人,被一些爱嚼舌根的妇人说是“心比天高”“高傲”,她置之不理。名利累人,旁人的闲言碎语又何须挂齿,同她们计较生气不如多画画几幅画,写写几幅字帖畅快。
父亲上京办事,也将她带上,说让她多瞧瞧京中的男子,万一有看对眼的,那简直是皆大欢喜。父亲去谈事、议事,她就在小客栈里写字画,她想要卖了挣些钱,存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京中不过几日,因为她名声在外,字画卖了好些银两,算得上是丰足。
清风徐来,客栈桌上的宣纸被吹起,沾上了好些墨汁。小二忽而敲门,说是有客人要拜访。
客人?她在京中没有手帕之交,也没有远房亲戚,推开门,小二领着一紫衫男子说:“这位姑娘便是你要寻的人。”
起先,她以为他寻错了人。她望着素不相识的面庞,微微蹙起了眉。那人却徐徐道:“在下赵孟頫,久闻姑娘大名,书画着实令人仰慕,这才寻到此处,想要与姑娘见上一面。”
这人生得俊朗如画,却是一副登徒子的姿态。在家乡她见多了打着要同她探讨书画的名义来调戏她的男子,早就见怪不怪。她带着怒气、鄙夷,想将他赶出去。
他也不恼,从身后拿出一副字画,请她点评。她半信半疑接过他的画,徐徐摊开,丛林深深,有马在河边饮水,右侧一行行楷题诗,自在潇洒,风姿尽显。那上头的字迹同她所写八分相似,让她不禁引他入门,好好探讨一番。
这等男子,实在难得,天下也寻不到一二,就这样机缘巧合的让她遇上。
她是他等了很久的“斯人”。二人志趣相投,性子相仿,一时之间点点情愫随着交谈之间加深加重,掀起惊涛骇浪。京中之行,果真不枉此行,她成了他的妻。
赵夫人,善书善画的赵夫人,他同僚都知道他娶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除了年纪有点大,其余一切都无可挑剔。
她细心侍奉公婆,将他们当作亲生父母般事事念着想着,从未因为有几分才气便生出高人一等的心思。教诲子女,她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以慈母之言培养出如竹如梅一般有君子气节的儿女。
闲时画画,她画了一半剩下另一半空白留给他填补,他总能领悟她的意思,一幅出自两人之手的画任是瞧不出半点瑕疵。
她同千里之外的家中长辈书信来往甚密,时常让他代写,末尾属上她的名字,顺手写惯了自己姓名的他,老是出差错,在那末尾涂涂画画,幸好无人瞧出来。
倒是婶婶打趣了两句:“道升,你莫不是嫁人后把自己名字都忘了吧,好几次涂改。”
他从不吝啬的称赞她是贤惠妻,是红颜知己。世间女子无数,唯有她与他志趣相投,心有灵犀。滚滚红尘,他们相依相伴,携手走过一年又一年,风雨无阻。
年老色衰,大抵是每个女子都会经过的一遭。他看的眼光不再如年轻时般激动、兴奋,倒是随着岁月的流失变得平和,两个人在一起相处许久许久,深情满满,却还是到了他另有心事的那天。
时下,他的同僚家中都有姬妾数人,舞女歌姬更是不胜枚举,唯有他一人,家中唯有她一个蒲柳之姿的妇人,终日见之,欣喜欢愉也熬成了平淡如常。在同僚的打趣怂恿下,他也开始有些心猿意马,在家中同她相处时多了几分急躁试探。
心有灵犀一点通,与他同床共枕几十载,她怎么会不懂。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苇,君心已有摇摆,她绝不能坐以待毙。昔日司马相如在京中忘记糟糠之妻,觥筹交错间也起了纳妾的心思,卓文君以一首《白头吟》,情真意切、字字珠玑,打消了司马相如的念头。
她提起笔写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当年二人情意绵绵,如胶似漆,走到哪,手便牵到哪,生生离不开对方似的。
“将咱两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她将笔置于砚台,喊了丫鬟将这封字迹未干的信送去书房交给他。
窗外那株石榴花开的正好,红的如霞,一朵一朵,不禁让人眼花缭乱,就如同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轿子上,偷偷掀开了车帘,队伍长长,穿着喜服的迎亲队伍抬着一箱箱物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停下脚步看着迎亲队伍,京中这样繁华,已是花了眼。
一封信二人和好如初。他许诺她,永世定不再提纳妾之事。
“赵夫人,为夫任你处罚。”他眼神真挚,一番话说得诚恳。
泥中有我,我中有泥。
少了谁,都不是完完整整。
多年后,她病逝南归途中。他这一生好写《洛神赋》,最后一回也给了她。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洋洋洒洒,刚劲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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