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877天的抗争

01-04 生活常识 投稿:明目款款
一个家庭877天的抗争

6月15日宣判当天,江勇没有出庭,他独自待在酒店。当徐翔通过电话告诉他判决结果时,“他一下子就哭了。”徐翔后来回忆说,她过去两年都很少看到江勇哭,不知道江勇承受了多少痛苦与哀伤。


江玥追思会现场,大家敬献的悼念标语。受访者供图


文|新京报记者秦宽 编辑|胡杰

校对|陆爱英


►本文约3968字,阅读全文约需8分钟


“在这场‘正义之战’中,我们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但很遗憾,我们一无所获。”这是“江玥案”一锤定音后,江玥表姐徐翔在法庭外说的话。

 

2016年1月16日,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二年级就读的江玥驾车在坦佩市一个路口等红灯时被后车追尾。肇事车辆女司机、时年32岁的霍利·戴维斯从车窗外向江玥连开数枪并驾车逃逸。19岁的江玥被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亚利桑那州检方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凶手戴维斯。

 

今年4月,通过媒体,江玥家人获悉亚利桑那州检方已与戴维斯达成“辩诉交易”——用“认罪”换“减刑”,以“二级谋杀罪'”起诉戴维斯,而不是此前的“一级谋杀罪”。


当地时间6月15日,江玥案宣判后,江玥表姐徐翔在接受媒体群访。受访者供图

 

据了解,一级谋杀罪将会面临终身监禁甚至死刑,二级谋杀罪只会面临10至25年的监禁。

 

江玥的父亲江勇说,检方给他的理由是,本案在一个存在严重种族歧视倾向的地区(亚利桑那州)审理,如果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可能会更加难以令陪审团同意给被告定罪。

 

5月24日前后,江勇、徐翔等人飞抵美国,踏上了为江玥案“讨公道”的征途。他们说自己要弄清两个问题:为什么没有征求家属的意见,检方就与嫌疑人就达成“认罪协议”?又凭什么不先将案件先交由法官裁定,检方就选择“降级指控”?

 

6月15日,该案开庭审判,凶手戴维斯被判二级谋杀罪名成立,以最高量刑,获刑25年,且不得假释。


杀害江玥的凶手戴维斯出庭受审。图片来自网络

 

事发:警方将案子定性为“谋杀”

 

江玥生前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金融系的大二学生。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黑黑的眼睛,亮得像一对棋子。

 

在徐翔的记忆中,江玥是一个“长得漂亮、学习好、懂事”的人。

 

江玥的父亲江勇说,江玥10岁时,母亲因车祸离世。他把更多的时间和心思用在照顾江玥。作为国际服务机构狮子会成员,他带江玥做公益,教她关爱社会。


他觉得,江玥可以成为一个“对人生有承担,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然而,2016年1月16日,江玥的生命戛然而止,也终结了这所有的希冀与美好。

 

据江玥男友陈某此前回忆,当天下午,江玥在与陈某回家途中,打算去联合包裹服务公司(UPS)寄快递。车开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被后车追尾,下车查看的陈某发现,后车女司机手里握有枪,透过玻璃对着他。

 

陈某催促江玥开车快走。他们曾两次尝试逃走,但没有成功。

 

第一次,江玥向右打方向盘,却遭遇前方货车阻挡去路;第二次,她又因为惊慌错将行车挡换成空挡。后车女司机这时已走过来,站在驾驶座一侧的玻璃窗边,对着江玥连开了数枪。江玥的车失控,撞上了一辆汽车,造成了包括一名孕妇和三名儿童在内的五人受伤。江玥最后在救护车上经抢救无效死亡,陈某受轻伤。

 

警方很快宣告破案,他们在戴维斯家中搜到一张证明其有暴力倾向的字条,查实她滥用药物,并有曾因抗拒警察执法获三年有期徒刑前科。警方否定了当时流传的“路怒”性质,将案子定性为“谋杀”。


“絮叨”的父亲:一直在等那个判决

 

如今回看,若不是今年4月意外得知美国检方的“降级指控”,江勇或许还在重庆家中安静等待裁决结果。

 

两年前女儿遇害后,江勇第一时间赶赴美国,在与探长和检方的见面会上,江勇坚决提出要寻求“死刑”判决,他无法接受女儿遭遇横祸,坚持要凶手戴维斯“杀人偿命”。

 

但事实上,在一个倡导“修复式正义”的美国司法系统中,要判死刑是相当不容易的,而亚利桑那州的法律中也早已取消“死刑”了。据美国当地媒体报道,考虑到江玥案确实是“重大恶性事件”,检方决定以“一级谋杀罪”在内的14项罪行起诉凶手戴维斯。探长和检察官当时都觉得,他们对“一级谋杀”起诉更有信心。

 

江勇甚至没有为女儿的案子请律师,他选择相信检方,“公道自在人心”。

 

有律师建议他申请“民事索偿”,他回绝了。“这个钱放你家,你怎么面对?”徐翔记得江勇这样说,他当时一心追求重罪判决,他没有想过钱的事。

 

追思会现场纪念江玥的标语。受访者供图


时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中国留学生学生会主席的朱博威记得,江勇那时总是“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朱博威曾代表中国留学生群体关注江玥案,他去重庆拜访过江勇一次,“他挺硬朗”,但很多人都知道,江勇一直在等那个判决。

 

徐翔说,两年里,江勇由一个从前说话利落的人,变得“絮叨”起来。因为他某个朋友的子女成绩很好,他会想到江玥,总是反反复复提江玥,“甚至一个动作、五官、发型.....反正都是江玥。”

 

2016年,江玥遇难后一个月,江勇在朋友圈发了一段对女儿的祝福——“愿那边鲜花常开,四季如春;愿那边,人们都真诚、善良、快乐、没有暴力、凶杀、瑞康安吉。”


角逐:肯定要讨个说法

 

2018年4月,在得知检方没有通知自己,就与凶手戴维斯达成了“辩诉交易”后,江勇形容自己“非常非常的气愤,肯定要去讨个说法。”

 

徐翔也加入行动,曾在英国留学的她,拥有英美法系背景。整个过程里,徐翔代表受害者家属与法院、检方沟通、协调,展开一场又一场的漫长角逐。

 

在距离判决还有25天的时候,针对案件争议部分,徐翔与检方、被害人办公室联络员有过一次交锋。

 

徐翔首先质问检方:“两年来,你们做出这个决定,第一,没有通知家人,我们完全不知情”;其次,“‘二级谋杀’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已经改变了她(戴维斯)惨无人道的罪行的定义了”,“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江玥案开庭前,江玥家属与律师就江玥案商量对策。受访者供图

 

根据亚利桑那州法律,“一级谋杀”和“二级谋杀”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指“有计划杀人”,后者则是“有意图杀人”。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法学博士游天龙对剥洋葱说,根据该州“一级谋杀”的法律定义,检方必须在“非法杀人”、“蓄意杀人”、“事先策划”、“带有恶意”四项要点上,用充分证据说服所有陪审员,举证责任极高。

 

而警方当年在戴维斯家中搜查到“你会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字条,徐翔据此认为嫌疑人“有计划杀人”的动机。

 

检方回应她,“认罪协议”是考虑到亚利桑那州有严重种族歧视而定的(根据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发布的全美50个州平等性排名,亚利桑那州位于37名,白人占总人口比例超80%),陪审团中12人对案件持有定罪权,倘若有其中1人觉得被告无罪,都无法令被告入罪。

 

徐翔说,当时检方称,他们也不希望凶手被轻判,如果陪审团定为“二级谋杀”,法官就可在该罪名的10至25年刑期内有自由裁量权。“如果定罪为10年,我们也接受不了。”徐翔记得检方当时这样说。

 

而检方确实于2016年2月、4月、9月给家属发过邀请他们参加听证会的邮件。但当家属要求检方提供那份最重要的“认罪协议”告知邮件时,他们无法提供。

 

最后,徐翔坚持检方应以“一级谋杀”起诉。“一级谋杀是必要的,是对犯罪的定义“,江玥一家无法接受犯罪性质被更改。

 

最终,徐翔没有争取到检方撤销降级指控。

 

开庭一周前,徐翔在美国请愿网站change.org上发出一封请愿书,强调家属请求法官撤销检方的“二级谋杀”指控的诉求。两三天内,有超过10000人联署声援。

 

6月7日,当地知名华人律师邓洪也介入江玥案。他呼吁社会各界给检察官发陈情信,通过宣示民意向法院施压。几乎是一夜之间,律师、媒体、华人华侨们都纷纷站了出来,帮江玥案呼吁、调查、发声、抗议.....

 

6月11日上午10点,当地20多位华人为江玥举办了一场追思会。大家在青草绿地上摆上江玥的遗像,堆起鲜花、糖果、巧克力,还有“愿江玥安息”“为江玥伸张正义”的缅怀和抗争标语......


当地时间6月11日,20多位华人华侨在江玥遇害地举办江玥追思会。受访者供图

 

作为中国留学生代表,朱博威用英文发表演说,为江玥案作最后呼吁:

 

“江玥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一位优秀的海外留学生。她的表现完美彰显了她以及大部分海外留学生对海外学习的向往和热情。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今年夏天她就可以毕业了。对于朋友来说,她是一个心地好的女孩。对于老师,她是聪明勤奋的学生。对于她的父亲,她更是这个世上最甜美的女孩。

 

在过去的877天里,我们一直期待法庭给出一个公平、合理、适当的裁决。这不仅是为江玥,更为亚利桑那州,为全美的居民,还有我们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觉到这个国家司法体制的平等。我想,所有来美国的海外学生,原因都很简单,就是学知识,体验多样的文化。我们曾经相信,在美国民主而平等的司法体系中,每一个人都可以被公正地对待,相信它不分种族、国籍、肤色、宗教。

 

但现在我们开始怀疑了,不得不怀疑它究竟能不能够保障我们的权利和安全,保护我们华人学生的安全……'

 

判决:“他一下子就哭了”

 

美国当地时间6月12日,在亚利桑那州马里科帕县高等法院,召开了“江玥案”听证会。


6月12日,江玥案听证会于亚利桑那州马里科帕县举行,江玥父亲江勇(左)与驻洛杉矶总领馆教育组领事曹乾(右)在法庭外握手。受访者供图


穿橙色囚衣的被告戴维斯身出现在法庭上。江勇在翻译的陪同下,声泪俱下,面向法官陈情。

 

江勇强烈表示自己无法接受江玥案“认罪协议”后的降级指控。“美国的陪审团也好,法官大人也好,所有的美国人也好,就没有一些正义感?就允许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在这里发生?”他请法官“听听全球所有的华人、有正义感的人的声音”。他几度哽咽,许多话无法说下去。

 

突然,江勇情绪一度失控,指着被告戴维斯质问:“你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毒手?.....你这个恶魔,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女儿!”

 

最后,法官格林威表示——不接受律师和江玥家属撤销认罪协议的请求,将按原定时间15日开庭审判。

 

格林威解释,目前的“认罪协议”可以确认被告以“二级谋杀”入罪,被判25年监禁。而如果陪审团将被告定重罪,被告还需让州的律师为她继续上诉,他认为,这会浪费州的资源。


6月12日,江玥父亲(前排右三)与中国驻洛杉矶总领馆工作人员出席江玥案听证会。受访者供图


辩护律师邓洪认为,法官的说辞很牵强,在“一级谋杀”案件上,检察官和法官是不能以“经济利益”考虑对嫌犯的量刑。他认为,负责此案的检察官事先没有就“认罪协议”与被害人家属沟通,有严重的失职行为。

 

6月15日,在马里科帕郡法院,江玥案宣判——戴维斯以“二级谋杀罪”被定罪,判25年监禁,期间不得假释。

 

6月15日宣判当天,江勇没有出庭,他独自待在酒店。当徐翔通过电话告诉他判决结果时,“他一下子就哭了。”徐翔后来回忆说,她过去两年都很少看到江勇哭,不知道江勇承受了多少痛苦与哀伤。

 

在漫长的877天后,江玥一家还是没有要到他们希望的结果。宣判结束,全场退庭,徐翔手捧江玥的遗像缓缓离开。在徐翔前往江玥遇难地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这或许是属于半干旱气候的亚利桑那州终年都难有的几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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