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丛文俊先生谈书法(四)
丛文俊 吉林大学古籍所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篆书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鲁迅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吉林省书法家协会顾问。主要研究领域:考古学、汉语文字学及书法研究创作。出版 《商周金文》、 《春秋战国金文》、 《先秦书法史》 (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 《中国书法简史》 (光盘版)等,发表学术文章100多篇,其中30多篇被海外专业刊物全文转载,论文总被引排序全国 “艺术学”前十名。获吉林 “长白山文艺奖”、首届 “中国文联各文艺家协会中青年德艺双馨优秀会员”称号、中国书协首届兰亭奖理论奖、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教育一等奖,当选2009年 “中国书坛十大年度人物”,当下最具市场潜力的十大书家之一,当代中国最负盛名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之一,多次应邀到韩国、日本、美国及中国台湾地区参加学术会议并讲学。
一、“二王”书法风格和美感
(一)“二王”书法风格“二王”书法时期有一个历史上任何时期、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天然优势,就是正好赶上书体演进时期。楷书、行书、草书都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而且“二王”父子在这里面功劳卓著,可以说这三种书体最后就是靠“二王”父子定型的。
书体演进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不是一个人、一个书法家可以做到的,不是说王羲之想变法就可以推动书体演进,而是整个书写者群体在推动书体演进。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二王”父子写得最好,最被大家追捧,于是他们的作品就成为楷模。
说到楷模,得从汉代说起,中国书法有全社会的楷模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隶书写在汉碑里头,成熟了,变成一种规范;草书写在字典《急就章》里,也成熟、定型了。但社会的发展需要有实用书体,这时候就有书家在这上面下功夫。据文献记载,汉代非常有名的书家不下十位,大家都在努力促进书体演进。到了三国两晋,名家就更多了,这些名家都积极参与书体演进。书体演进是全社会的事,可是书体的美是书法家的事。当时的社会和现在不一样,任何一个大家族的人只要字写得好,他的字马上就会在社会普及开来,成为社会的楷模,书法的风气是由上流社会来主导的,是由文化精英主导的。
王羲之的字被天下人传写、模仿不仅因为他出身豪门,他也有自身的优势。隶书是用侧锋写的,不能用中锋写隶书,用中锋写隶书是很笨的,尤其那个时候的大字很少。侧锋就是快速书写,用侧锋就不能长锋,不能长锋就缩短了书写时间,写字就变得很快,并且侧锋笔画容易肥。
“二王”的字虽然是侧锋多———从隶书、章草或日常草书中发展而来,但是当时没有现在的桌子,他们的侧锋和一般的侧锋是存在不同的。无论是提臂还是悬臂在几案上写,用笔都非常自由。唐以前没有高桌,人们全是悬腕,写小楷也是悬腕的。当时有个特点叫做“八面出锋”,笔的各个方向都会用。
(二)书体演进过程“二王”所处的那个原生态阶段所写的字都是为了实用,“二王”没有一件作品是为了展出、为了给别人看而创作的。王羲之的创造性就在于他赶上了书体演进,后来的名家都过了书体演进的风。
我们了解书法要能够正本清源。最早的行书是行楷,后来才有一般意义上的行书。一般意义上的行书又叫行狎书,再潦草一点就是行草———行书而兼草法的叫行草。
晋朝分这么几个阶段:脱离章草时还没有更简化的韦 时候的草书,那就可以叫早期今草;王羲之就是初步成型的今草;王献之是“一笔书”———连绵今草;到了张旭、怀素是狂草,也叫大草。这种书体的推演一定是有那个时代的特点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感,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因素。书体在原生态阶段,它的美是自然美,因为在它之前没有任何框框来约束,怎么写都是法度,可以说是无法之法。为什么后人评价说“晋人用理”?就是说怎么写都合理。
(三)“二王”书法美感那么,“二王”书法最重要的优点在哪儿呢?简单地说,侧锋就是凌空取势,没有藏锋和那些复杂的动作。“二王”的楷书是一点即走,马上就行笔,所有的点画如高峰坠石。凡是王书的各种体———楷书、行书、草书,他的点画是沾纸就提笔。
为什么苏东坡说“二王”书法和晋人字妙?妙在哪儿呢?晋字萧散渐远,“萧散”就是笔画之间谁和谁都没关系,不是那么紧贴的。欧体、徐浩、颜真卿,一个挨一个写得就像算子,“二王”的书法没那个。为什么“渐远”呢?字与字之间不是都抱得那么紧,“妙在笔墨之外”,都在空中技巧,“二王”笔法中空中的部分是最关键的。
所以,姜夔《续书谱》讲“余尝历观古之各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时,他必须得想象、复原一个完整的书写动作和过程。如果我们不能复原古人的书写过程怎么去了解他的笔势呢?我们今天都讲笔法,笔法只是笔势当中一个小小的环节,最重要的是笔势。黄庭坚说过:“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大家可以做一个尝试,你看到仿真印刷品———要是能看到原作更好,看不着你就看一个仿真的,把它双勾下来以后变成一个黑白的,你就会发现黑白的是没有笔法的,笔法都受影响,更不用说笔势了。
“王书”王羲之是有创造和革新的。到了唐太宗的时候,硬是给它扣上一顶帽子,戴上一顶桂冠,叫“尽善尽美”,于是使它成为一种模式。“尽善尽美”其实跟王羲之毫无关系,在王羲之的时代,就是草书、行书、楷书演变的一个过程,就是“小王”的前身。“小王”往下是羊欣、王僧虔、萧子良、萧子云、梁武帝、庾肩吾,不断地启发一代又一代的书家。
既然唐太宗说王羲之“尽善尽美”,《书谱》为了迎合皇上,就跟皇上说王羲之的风格“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到了张怀 的时候,就说王羲之的字“中庸”,学张芝而比张芝要放,学钟繇而比钟繇美,“天然功夫”,于是得于中庸。
从审美的角度讲,王羲之是侧锋写字、凌空取势,所以没有起止的痕迹。有起笔就是在纸上平拖,没有起笔就是一拓直下,一拓直下的东西就空灵。凡是纸面没有起笔痕迹、直接打在纸上的东西,这种笔画就是萧散渐远,就是空灵,空灵的东西就会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
在笔法和笔势上,当时大家就推行沉着痛快,为什么要沉着呢?侧锋的东西不沉就飘,这是显而易见的。痛快就是实用造成的一种速度、一种笔势。我们在从事一件事情的时候,哪怕遇到任何一件日常生活中的事情,突然之间就觉得非常爽。写字也是这样,你哪一笔写好了、痛快了,就会觉得爽,精神爽,气息也爽。所以,人书合一是在某种程度上,书写的节奏和你生理的节奏互为表里的。
人书合一并不是天人合一,并不是说人自然而然地和宇宙秩序合一,那都是哲学家后来不断去丰富和阐释的结果。最初的也是最有价值的人书合一是什么?就是你的生理节奏和你的书写节奏尽可能地统一起来。这个时候,你的情绪自然而然会引导你书写。晋人能做到,我们做不到。为什么呢?我们拿笔的时候都很谨慎,拼命地想把字写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还能写好字吗?你如果不认真写,又怕选不上,又怕把纸写坏了,结果越写越坏,越弄越选不上。这就是当代人的轮回。晋人的那种自我和脱俗精神是很超然的,今天的我们不超然。所以我们在总结晋人书法的时候,在了解“二王”书法的时候,一定要站在那个时代的历史和文化中去看待。
在唐代无论什么人学书法,都要和“二王”有关,其中有的当然是传承,比如像智永、虞世南,虞世南传陆柬之,陆柬之传陆彦远,陆彦远传张旭,张旭又传颜真卿。
书法史上,“二王”是一个系列,“颜柳”和黄庭坚是一个系列。赵孟 明明学的是“二王”,可是赵孟 的东西却又不像“二王”,不是说他笔法简单,而是赵孟 是用唐人的法度精神来重新构建“二王”书法的,那不是“拿着棒子叫狗,越叫越远”吗?
董其昌的楷书是学颜真卿的,行书学的是“二王”,他怎么写也写不像。他用《黄庭经》放大写牌匾,写完之后,自己翻来覆去地怎么看都觉得不好,就很奇怪。其实没什么奇怪的,《黄庭经》是小字,那些笔画萧散渐远的东西本应该连在一起的,放大之后就断开了,而断开的东西不适合悬挂在高处。只有像颜真卿那样的字,一个挨一个,密密地挨在一起的,挂起来才有体积感。
真正学“二王”的,唐以后比较卖力气的只有米芾,还写得东倒西歪。再有就是王铎。历史上从中晚唐以后近千年来,很多人都说是学“二王”的,其实都是不肖子孙。愿望上都希望成为“二王”的接班人,可是我们写楷书的时候毫无例外不是北碑就是唐楷,就这两条路。写北碑是用笔施刀,干脆与书法差得远了,没多大机会写好;写唐楷是越写越拘谨,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监狱。这两招你都放弃,再来学“二王”,晚了,因为你的毛病已经落下了,还学什么“二王”!
书法史上不缺少聪明人,不缺少天才,但为什么像米芾那样的人都感慨“时代所压,不得高古”呢?就因为他不得其法,不得其门而入。米芾起先学颜真卿、学段季展都学坏了,这就是小时候染的病。
到了清代,像清代人说的“刘墉是帖学之集大成者”,也就是说刘墉是学“二王”的集大成者,那都是瞎说的。刘墉写字极慢,喜欢用长锋笔,墨研得浓浓的,这东西根本就不能写字。他的字往生宣上写是极其困难的,怎么办呢?他捻管。当你所有的精神、用心都给一支笔带走的时候,你还能够写好字吗?所以刘墉的字绝对不会写得神采飞扬。
重新检点历史上“二王”以后一千多年的这个序列、传承,真正能够继承“二王”精神———“凌空取势,一拓直下”,把空中技巧很好地继承和发挥的,微乎其微。你在愿望上、意识层面上想接近“二王”,可是生活在世俗社会,每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纠缠你,你能安下心来、放下一切自然而然地沉浸在“二王”书法美感当中吗?那几乎不可能,那个境界不是我们自己去努力就能实现的,它包括社会、当代生活条件等很多东西。
(一)文化依托的缺失为什么说今天不具备这种条件呢?古代生活离我们远吗?人家说“梧桐更兼细雨”,今天的梧桐都在大马路上,离房子远了,人们都住高楼里关着门窗,啥也没有;“到黄昏,点点滴滴”,我们也没那种草房,哪有“点点滴滴”的感觉?想写词也没地方写,想写诗也没地方写。没有生活,这是最困难的,生活是艺术的源泉,是我们每天都要观察和体验的。
最主要的是我们脱离了那种文化,古人小时候四岁启蒙就开始学作诗、作对联,骆宾王的《咏鹅》不就是他六岁时写的诗吗?这在当时那个文化环境里不稀奇。我们今天会写诗吗?生活里头没有诗意,没有那种文化。
诗意是什么?诗意就是艺术,诗意是你看到什么东西都能触景生情。儒家讲“格物致知”,看到一个东西你得由此及彼产生很多审美联想,有审美联想了你才能够认知。像我们今天看一幅字就看一幅字,说这个写得挺像王羲之的,那个又像颜真卿的哪个贴,这就完了!你看这个就得想这个字写得很有气势如大漠风沙,昏天黑地像西北的扬沙一样漫天无际地过来,你马上就得有这种联想。你要没这种生活就没有联想,联想枯竭的时候你就不能成为艺术家。
两千年书论中所有关于美和风格的描述全是审美联想。什么叫凶险?什么叫险绝?我们都不知道。写字带个化学符号,写出三维空间、进入太空什么的,这些都是玄想,跟书剑气没关系。古代的文化陶冶养育了书法这样一种特殊的艺术,书法不过就是写字,但是书法的象征意义却是无穷无限的。
我们当代缺什么?缺少了书法的文化依托。有人说:书家应能诗文,不能诗文是不能当书家的。对今天的书法作者来说,这简直比登天还难。什么叫“能诗文”呢?现在要在一个综合性大学满文学院找一个能写古文、写好地道古文的都很难。今天只有专家而没有文人,只有学者而没有文人。文人是古代文化的一个综合体,他可能不代表某一个个体,但是作为文人群体是能文能武的,能自然科学也能社会科学的。那个时候读书是不分家的,今天学术分科越来越细,按苏东坡的见解就是“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如果你只有一种知识、很少很少的知识,还想学习经过陶冶培育具有无限象征意义的书法,大家想想有多困难。
今天的生活当中没有了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古代文化最基础的元素,我们没那种感受了。我们能不能像古人那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做不到,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旅游吧!可是今天旅游人挤人,看啥?就看后脑勺,心里没有那种诗意。这也是个问题。
(二)生活经验的缺乏王羲之那个时代是魏晋风度,今天的人更多的是社会的约束。不是法律的约束,法律、纪律、道德对我们来说都不成问题。可是日常生活中很多东西都会对我们造成严重的伤害,对艺术家更是一种伤害。
法国有一个研究叫做“微型权力研究”,比方说早上起来你就在想我要去开一个会穿什么衣服得体,见什么人我怎么说话……老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每天都在为各种事而烦恼,没有一刻想到你作为一个自然人的个体应该怎么生活。也就是说我们很多时候都处于理性状态,处于人格受到干扰的状态。
真正的书法要想做到人书合一,必须复原到一个自然人,你的喜怒哀乐通过毛笔传达出来,“假笔转心,非毫端之妙”,古人早就说过。晁补之也说过“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不是书法难,是你做人能不能做好的问题;不是做道德上的人,而是做心灵的主人,你有一个感受就马上用笔把它表达出来,这是好书法家的素质。
现在和王羲之的时代不同。“二王”书法是以风骨神采见长,以笔势圆融见长。今天的作者更多地是服务于作品,而不是用作品来表达心意和情感,这是可怕的,也是今天所缺的。今天的人多聪明,不缺技法,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甚至台湾都用红外摄影来研究书法,太发达了。可是要把这些东西用活了,使笔下的点画都有生命力,每一个点画都是一个个活着的小精灵,这样才是成功。如果看那些点画不过是字形的组合,那就说明你这个书法家是当不成的。如果没有想象,你想当书法家的那些幻想和愿望将来就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你终老。
所以我认为要当书法家首先应该让自己成为一个完人———生活要有想象、有诗意。看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对生活要有信心,热爱生活,有很多想象,使生活充满诗意。还要学会经常去调动你作为一个自然人的感情,高兴了、不高兴了、难过了,有什么样的心情你都要想办法把它表达、宣泄出来,这才行,你才可能有机会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
(三)缺乏自然美感今天还要注意一种不良倾向———这个不是大家造成的———就是受近百年西学的影响和近几十年美术思潮的影响,我们写字更多地注重作品本身,讲究构图,讲究文字的造型。这本来是一个有利的东西,但是过分注重就使书法失去了自然美感,尤其是书法应该自在的美感和文化上的象征意义就没了。作品看上去非常单纯,单纯得剩下的只有笔墨,只有黑白对比。我们可以说这件作品很有意思,但不能说这是一个能够传世的作品。
传世的作品应该能够让更多的人去欣赏,反复欣赏,就像我们今天看古代那些杰作,反反复复无数的人在看,都觉得它好。为什么呢?它们不仅有字内的美,还有字外的美。就是古人讲的“字外之奇,文所不书”,靠的就是我们的想象和感悟,同时还有价值判断和文化上的象征意义。你写的字是雅还是俗,是有书卷气还是有金石气,有很多象征的东西,象征着文化传统或禅宗的什么精神、道家的什么精神。书法是有象征功能的,如果到了只有作品而没有象征功能的时候,当代书法就会严重地萎缩。
(2011年4月18日 根据录音整理,刊发时有删节,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