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接近神的棋圣,至今还被世人误解
为棋而生
一百岁后我要下棋,两百岁后,我也要在宇宙中下棋。
——吴清源
陈毅元帅说:“段祺瑞一生干了无数坏事,但对于围棋的普及推广,总算干了些好事。”
段祺瑞曾是李鸿章的手下,受其熏染,一生爱棋。
故而,门下招徕了诸多棋客,一代围棋大师顾水如就在其中。
1925年,吴清源丧父,母亲便带他找到顾水如。
那年吴清源11岁,蜚声在外。
顾水如二话不说将他引荐给了段祺瑞,棋盘上厮杀一番,段祺瑞大败,气得生了一天闷气。
但还是按月付一百大洋,当做围棋的学费,接济吴家。
直到1926年,段祺瑞下野,门下清客四散,吴清源也只得靠围棋,另寻别路。
1934年,故人重逢,吴清源再度回上海,还拜访了段祺瑞。
两人对坐手谈,吴清源小败。
八年来,吴清源的棋艺不知飞涨多少,却甘愿败于段祺瑞。
这其中的情分,自是不必言说。
01
吴清源的棋艺启蒙,其实源自父亲吴毅。
吴家几代经营盐业,父亲还是官费留学生,在日本学了围棋,大致到了业余选手三段,回国时一并带了棋盘、棋子,还有棋书。
时常在家和朋友下几局,小儿子吴泉(吴清源原名)就在边上观战,还会主动插嘴。
一次,他和当时的福州名棋手林贻堂对战,赌注是5银元,不到中局,就被对方占尽上风,吴毅便借故上厕所逃遁去想对策。
吴清源接过棋剧,不过一二十手反败为胜。林贻堂又将赌注升至10银元,吴清源照赢不误。
父亲疑惑不已,“我又没教你下棋,你几时学会的?怎么这样大胆?”
吴清源不急不缓地说:“我天天看你下棋,不学也会啦,我是看准能赢才动手的呀。”
那时,吴家三兄弟一同在家读书,为了追平两位哥哥的进度,吴清源总要熬到夜半,方才把晦涩难懂的古文背下来,很是沮丧和头疼。
但到了围棋,就是他挥洒自如的一方天地。棋谱往往摆一遍,他便记得,两位哥哥也常是他的手下败将。
吴毅见他天赋过人,便将从日本带来的棋谱翻译讲解给他听,吴清源更是好学尤甚,把这几本书研究了个遍。
由于常年左手执谱,右手摆棋,久而久之,擎书的手指都被压变了形。
左手被书压得太累了,就换成右手拿书,左手摆棋,左右开弓下棋也是那时培养出来的。
父亲有意将他培养为围棋手,9岁便带他去公众棋场海丰轩下棋,他倒是旗开得胜。
后来,吴毅说,“我要把书法传给长子吴浣,文学传给次子吴炎,围棋传给末子吴泉(吴清源本名)。”
1925年,吴毅患肺病去世前三天,倒真的将一本字帖交给长子吴浣,一本小说给了次子吴炎(吴景略),棋子给了末子吴清源。
后来,吴清源在自传《中的精神》中回忆,“大哥做了官,二哥成为了文学家,而我成了一名棋手,完全如父亲生前期待的一样。”
丧父后,吴家靠变卖家产苦撑度日,吴清源照旧痴迷棋谱,不闻不问。
一日,大舅张孝谦看见吴清源埋头仍在打棋谱,便诘问 “不要整天下棋,下棋没有用,将来能拿下棋吃饭吗?”
吴清源不假思索地回答:“能,我将来就靠下棋吃饭!”
这话一语成谶,父亲当初引吴清源走上棋路,从此这一生,他与围棋再也分割不开了。
02
丧父后,吴清源随母亲拜谒顾水如,顾水如当仁不让成了他的第一位伯乐。
“清源”这个字号,便是顾水如的朋友给取的。
此后跟随顾水如学棋,研究中日两国棋谱,将两者混打,兼并各自的长处,效果拔群。
不出两年,1927年,吴清源就战胜了当时中国围棋第一高手刘棣怀,称霸了国内围棋界。
吴清源的天分,施展得还远远不够。
当整个中国都陷入一片混战,安身立命皆是奢望,又岂能容得下一方小小棋盘。
他需要更好的环境研磨棋艺,诚然棋坛也一样需要他。
段祺瑞下野后,吴清源常在北京的来今雨轩下棋,那有富人设置奖品,小小年纪的吴清源经常满载而归,得来的奖品都补贴家用。
一次,观战者中有个日本人,叫山崎有民。
他被吴清源下棋的灵气折服,当即给日本大棋士濑越宪作去信,一并附上了吴清源的棋谱。
濑越看罢,更料定吴清源是千载难逢的奇才,便和山崎有民商榷赴日留学事宜,两人你来我往,去信达五十余封。
这个过程里,吴家也最终答应了吴清源赴日留学这件事。
离开故国,是为了更接近心中的围棋梦。
终于,1928年,年仅14岁的吴清源赴日研习围棋,母亲和大哥同往。
这一去意味着与祖国分离,这一去背后是诸多猜测与非议。
但他心中明了,这些都是为了心中的围棋。
03
初来乍到,吴清源在棋赛中便势如破竹,段位测试赛中连克四位日本名棋手,获授日本棋院职业三段,月入数十日元。
20世纪20年代,1个日元能买6公斤大米,棋院的固定补贴使得吴家不再担忧温饱。
再加上其他各类赛事,奖金补贴时常高达数百元,这使得吴清源举家从东京麻布谷町的小房子,乔迁到紧挨着恩师濑越的高档社区,只花了一年的时间。
此后,吴清源一路势不可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几年就升到了9段。
直到1939年,“镰仓十番棋”拉开了吴清源“昭和棋圣”神话的序幕。
“我下了17年的十番棋,打败了所有能够成为对手的棋手。一想起这段岁月,我就有无限的感慨——那段时期是我棋力最强盛的时期。”
他的身上没有骄狂放纵,没有得意忘形,有如一汪深潭,皆是探不见底的平静。
台湾围棋协会,要授予他“棋圣”称号,吴清源却认为只有孔子,称得上“圣”,最后只接受了“大国手”这样的称呼。
他坚信棋无止境,在围棋面前,只有谦卑,和一如初识般的求索。
无怪乎金庸评价他:“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足与吴清源并肩。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将这门以争胜负为惟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
04
30年代,正是中日关系恶化的汛期,华侨在日本危机四伏。
吴清源也不例外,时常有人朝家里扔石头,对他谩骂不已。
1939年,与木谷实对决“镰仓十番棋”时,吴清源还收过恐吓信,信上说 “如果不在垃圾箱底下放上300日元,就杀了你。”
后来,这件事也不了了之。而这样的嘲弄,则充满了对国人的蔑视。
但他心系围棋,哪怕几度受挫,也不改其志。
在日本的前八年,一直都是中国籍。
随着战争升级,他下棋时遭到了诸多限制。苦苦挣扎斗争后,不得已加入了日本国籍。
1946年,在日华侨强行退掉吴清源夫妇的日本国籍。
直到1949年,探访台湾,才又有台湾方面颁发的合法身份。
也就是说,吴清源夫妇二人,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都处于无国籍状态。
几易国籍,但吴清源内心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这点从未动摇过。
1960年,濑越宪作一行访华,周总理特意提到:“下次请一定要带着吴清源一起来中国。我保证让他回日本。”
吴清源听到这番话,内心翻涌。
他回忆道:“我本来就是中国人,根本没有回或不回的问题。”
他热爱围棋,亦热爱国家,两者间并无冲突。
潜心治学,为围棋后辈们铺就一条更光明的来路。
这样的胸襟和眼界,真大师也。
05
1956年,梅兰芳率京剧代表团到日本访问演出时,曾遇到吴清源。
他乡遇国人,同胞之情自是格外珍重,何况与梅兰芳先生亦是故知,激越之情更添几笔。
梅先生直接问道:“为中国围棋强盛,怎样做为好?”
吴清源答:“最好是找出天才,使之留学日本。”
这句话早在1951年,他就说过一次。
时年,吴清源夫妇应邀去了台湾,在台北见到了十岁的林海峰,测试棋上,吴清源授他六子,胜一目。
局罢,台湾围棋协会理事长周至柔先生问他:“如果少年去日本的话,能不能下到六段或是七段?”
吴清源就回答说:“要尽早让他去日本留学。”
后来,这个孩子便去日本学棋,成了吴清源的得意门生,他叫林海峰。
林海峰借住在东京的华侨朱先生家中,与吴清源离得很远,两人便通信往来教学。
朱先生会把林海峰下的棋谱抄下来,寄与吴清源,他作了评注就再寄回去。一直持续到林少年升到三段为止。
后来,令他引以为傲的是,和恩师一样,林海峰也为日本围棋开创了一个不容忘怀的时代。
当时日本围棋,远超国内。
国内久经战乱,棋坛氛围、棋理的发展,都处于停滞状态,因而有天分的围棋少年,赴日深造是条明路。
此外,吴清源提出这样的建议,自有一番苦心。
他已在日本棋坛枝繁叶茂,自然有余力提携后辈,为棋界输送新的人才。
在吴清源的弟子中,有一位女棋手,惹人注目, 她叫芮迺伟。
1993年成为吴清源的收官弟子,自此十年间,一共获得8次女子围棋世界冠军。
芮迺伟曾说:“吴老师对围棋永远那么专注,80多岁时,每天在棋盘前待的时间超过6小时。吴老师对围棋始终抱着一颗纯净的心,远离世俗功利。”
芮迺伟至今仍活跃在棋坛。去年全运会,53岁的她仍摘得桂冠。
吴清源留给弟子的,除了棋艺上的指点,更有棋无止境这种心态上的熏染。
抱朴守拙,在围棋面前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不因年纪而折损,不因资历而恣意。
06
吴清源的精湛棋艺,是跨越时代的。
日本围棋界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
1987年,为选出围棋史上最强者,日本“围棋俱乐部”征求了当时六位超一流棋手,包括加藤正夫、武宫正树、林海峰、赵治勋、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见。
其中四人赵、林、武宫、加藤皆推举了吴清源,另外两位小林和大竹则认为,历代的高手们处在不同的年代,很难放在同一时空下作比较,如果非要选举,大致有道策、秀策、吴清源。
也就是说,在六位超一流棋手眼中,吴清源的棋艺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但胜负成就,这些并不是吴清源所追求的。
12岁那年,初见梅兰芳。再度聚首,已是31年后。
梅兰芳回忆到,他当时在那户人家见到一个孩子与老者下棋。
老者十分吃力,小孩一边吃糖,一手下棋,很是放松。
这孩子便是吴清源。
人生究竟有几个三十年,能够让故人重聚,又有几个人能坚持理想,不改弦易辙。
吴清源在围棋这条路做到了。
他所追求的只是对棋艺无尽的探索,正如他曾对朋友说的,“我下棋,胜负心里一点念头没有,我心中只有棋局。”
所以,在福州吴清源纪念园,他的铜像旁写着一句话:“一百岁后我也要下棋,两百岁之后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
他最爱吟诵的诗句,也映照了他淡泊专注的一生。
07
吴清源大师倾注一生,在黑白世界。
一方棋盘,算尽世间玄妙,胜负早已置之度外。
他的恩师濑越先生也曾说:“作为棋手,死在棋盘上可以说是死得其所。”
当不能下棋的那一天,便是生命终结的时候。
1972年,濑越宪作,在寓所自杀,遗书上还留有一句“因为不能下棋了。”
这对师徒在围棋上的造诣,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在对围棋的痴迷上,更是少有。
都说这个时代,再难出大师,其实应该责难的是时代吗?
无怪乎只说不做,随便就将理想当做一句口号,心态上又急功近利,不愿深耕罢了。
纵观古今的大师,他们身上都有这种为钟爱的事业倾其一切的牺牲精神。
这些大师也并非人人天赋异禀,但他们的执着与韧性,皆是无人能敌的,放之任何一个行业,皆可能有所成就。
除却世俗可见的利益之外,他们更有至纯的理想。
有了理想作人生的罗盘,这一生,也就越走越踏实了。
当我们仰望大师们熠熠生辉的履历时,也别忘记他们脚下一步一辙、力学笃行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