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山水画理论与“形似”文风之关联
对山水风景的欣赏是六朝审美活动中的一件大事,在文学中的反映就是山水诗的勃兴与“形似”文风的出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 志惟深远;体物为妙, 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1](P694)骆鸿凯解释此句说:“盖物态万殊,时序屡变,摛辞之士所贵凭其精密之心,以写当前之境,庶阅者于字句间悠然心领,若深入其境焉。”[2](P1749)对自然景物进行细致描摹和逼真再现,使读者能如见其面,这就是六朝时期极为流行的“形似”文风。然而,尽管是当时典型的文学现象,“形似”的价值却一直饱受质疑: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一书就批评它“所做过于雕琢……玄虚特甚,文字鲜有真趣”;[2](P1748)范文澜则认为正是“形似”的出现引起刘勰对刘宋文风“讹而新”的批判。[1](P696)总之,有关“形似”的负面评价主要认为它过于关注华丽的语言技巧,忽视了对诗歌情感和意境的传达。尽管有周振甫、刘永济等学者试图为之正名,但时至今日,对于“形似”究竟是贬是褒,“形似”与“神似”有怎样的关联,这些依然是古代文论研究领域里反复辩难的问题。事实上,“形似”不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还代表了六朝士人对于山水风景的一种审美理念。而这种审美理念不只表现在文学领域,同样也体现在绘画领域。山水画的兴起以及相关理论的出现是六朝艺术史上的盛事,画坛上有宗炳、王微、顾恺之等著名画家,并出现了《画山水序》《叙画》及《古画品录》等一批理论著作,其中同样包含了对自然景物“形”“神”关系的解读。将山水画与山水诗的相关理论进行对比,不仅能全面解读六朝时代的自然审美观,还能使我们对“形似”文风的成因和价值有更准确的理解。
一、 传达神韵:山水审美活动的首要目标不管是山水诗的勃兴还是山水画的出现,都与六朝士人热衷于游山玩水的风尚有关。但山水审美活动的原始动因又是什么呢?在六朝绘画理论中就可找到相关线索:刘宋时期画家宗炳的《画山水序》被称为“中国最早的一篇山水画论”,[3](P7)其中这样阐释了山水审美的产生动机:
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灵趣……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4](P1)
在宗炳看来,自然风景的形态中包含了难以言传的“道”的光辉,倘若有“贤者”试图追寻“道”的含义,那么在“澄怀味象”的心态下就会感受到强大的美感蕴藉。《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5](P120)
所谓“濠、濮间想”,指的是《庄子·秋水》篇中“游于濠上”的至乐境界。简文帝对山水的眷恋实际上来自对这种哲理体验的追求。宗炳对此有着完全一致的看法,因此他将山水美的本质总结为“以形媚道”——以自然形态承载“道”的涵义。那么基于这样的预设,六朝画家在创作时就有了自己的重点,王微在《叙画》一文中讲道:
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4](P7)
单纯描摹景物的外形绝不是工作的重点。王微将山水画创作的核心技术总结为“明神降之”。陈传席在《六朝画论研究》中解释这种状况说:“绘画时不能临时到客观世界用耳目去捕捉对象,而是以自己的手写自己的心。”[6](P121)在王微看来,画家通过摹写景物完成了感受生命、体悟真理的过程。而这种以展现内在蕴藉为目标的创作倾向再往前推一步,便出现了六朝画论中最著名的审美标准——“传神写照”。
“传神写照”是顾恺之的观点,最早出现在人物画领域。《世说新语·巧艺》中记载: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5](P722)
“传神”指的是画家对人物内在气质的领悟与传达,顾恺之极富创见性地指出:与“传神”的目标相比,形象描绘的精细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而这种观点不仅在人物画领域大放异彩,也影响到山水画领域:《画山水序》中所说的“神本亡端,栖形感类”“应会感神,神超理得”[4](P8)以及《叙画》中的“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4](P3)都反映了相似的含义。汤用彤就曾说过:“绘画重‘传神写照’,则已接于精神境界、生命本体、自然之美、造化之功也。”[7](P40)而此理论在人物画与山水画中一脉相承,“可谓为宇宙意识寻觅充足的媒介或语言途径”。[7](P40)
由此可见,六朝时代的山水审美理念中的确存在对内在精神蕴藉的高度重视,而这种状态也符合中国美学发展的主流。从汉代开始,中国哲学的思维模式便倾向于从事物表象中寻找深刻的内在涵义。正如汉代刘邵《人物志》中所言:“物有生形,形有神情,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8](P40)而《淮南子》更是明确提出了“神贵于形”的理念。那么在六朝山水审美理念中,我们看到,这种重视“传神”的思潮依然在延续。既然如此,当这种观念以山水诗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时候,就很容易发现它所强调的重点。且对比一下画家王微与文论家钟嵘对于自然景物的观点:
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叙画》[4](P7)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9](P20)
同样的一片明山秀水,对诗人与画家的吸引力也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在优美风景中寻找到物我合一的交汇点,完成从物象欣赏到审美感悟的提升,最终达到通过景物描绘抒发个人情感的目的,即《物色》篇所说“物色尽而情有余”[1](P695)的状态。可见,山水诗与山水画的创作重点应有一脉相承的特色,都是以传达神韵为目标,并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去实现它。
二、 摹拟形象:传达神韵的必要手段六朝时代的山水审美活动以追求“神韵”为终极目的,这是一个较易理解的结论。但山水画和山水诗的创作不只是一个获得审美体验的过程,更是一个再现审美体验的过程。如何才能把作者感悟到的“神韵”传递给观者与读者呢?我们可以先从六朝人物画的理论中寻找线索,《世说新语·巧艺》篇记载: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5](P720)
顾恺之是“传神写照”理论的首创者,但在表现绘画对象特殊的精神气质时,重点却落在对几根毛发的描绘上。其理论著作《魏晋胜流画赞》对此有更详尽的讲解:
写自颈以上,宁迟而不隽,不使远而有失。其于诸像,则像各异迹。皆令新迹弥旧本,若长短、刚软、深浅、广狭,与点睛之节,上下、大小、浓薄,有一毫小失,则神气与之俱变矣。[10](P7)
由此可见,“神韵”固然是一种高水平的审美理想,但身为创作者的顾恺之也意识到要想实现“神韵”的传达,就必须依赖精准的细节描绘。也许是“传神”的提法太过醒目,所以很多人在阅读六朝画论时都只关注这个审美的最高标准,但绘画艺术的基础形式又是什么呢?王微《叙画》讲道:“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4](P3)面对人物抑或山水风景,不管画家心中有多么高深的哲理感悟,他的基本任务也都是对客观物象的再现。因此专论山水画法的《叙画》用大量篇幅讲述了布局谋篇的过程:
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犮之画,齐乎太华……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前矩后方,(而灵)出焉。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4](P3)
前文提及的“明神降之”被王微总结为“画之情”,而生动逼真的形象刻画则被称为“画之致”。两者对绘画活动来说都有重要意义。而在宗炳那里,摹形活动更有许多章法可以遵循:
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4](P3)
宗炳的审美理想是“以形媚道”,而此段讲述的则是如何运用构图和比例将“道”表现于画纸之上。这种在平面纸张上安排远近景物的技巧就是古代绘画里著名的“透视法”,据信比西方相关理论早了1000余年。此外“金碧山水”式的着色法、“春蚕吐丝”式的勾线法,这些技术都在六朝时期走向成熟。这也说明当时的画家绝非只关注“神韵”,对于“形象”也极为重视。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了绘画“六法”的概念:“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11](P2)第一条便是与“传神写照”相呼应的“气韵生动”,但随后的5条却全部涉及摹形技巧。由此可见,六朝画家在进行理论总结时往往会把“传神”“气韵”放在第一位,但绝不会忽视对摹形技巧的关注。至于两者的关系,在温肇桐《中国绘画批评史略》中有这样一段论述:
“传神”美学中的重要因素,有人认为其有六个:即“神气”、“骨法”、“用笔”、“传神”、“陈置”和“模写”。其中“神气”是统御后面五个因素的,而后五个因素的综合就可导致艺术作品获得第一个因素“神气”。[12](P16)
重视“神韵”的确是六朝审美观念的突破性成果。但“神韵”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感受,不管画家有多么高深的审美体验,如果不能将其表述给作品的欣赏者,就会显得没有意义。通过线条的勾勒、色彩的安排以及构图的调整等,画家不但完成了绘画艺术的基本结构,也为“神韵”的传达寻找到了途径。因此,出现了一种通过“摹形”来“传神”的局面。而在这一点上,画家和诗人再次找到了他们的契合点。我们来看宗炳与刘勰相关理论的对照:
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缭。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画山水序》[4](P1)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文心雕龙·夸饰》[1](P608)
倘若诗歌与绘画一样以传达“神韵”为终极目标,那么诗人同样会面对一个表达方式的问题。因此在画家选择“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时,诗人也使用了自己的工具——“精言”和“壮辞”。而这也呼应了六朝玄学中“言意之辨”的论题:玄学家耽于对形而上世界的感悟,但也出现了如何表述这个思考过程的问题,所以提出了借助形象来表现“意”的观念。玄学家王弼就曾说过: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13](P609)
这种以语言描述形象,再以形象传达涵义的思路在六朝文论中有广泛的支持度。刘勰在《物色》篇中写道:“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P694)与绘画相似,山水诗也要通过再现形象来承载情感,只不过其借助的媒介是语言。《文赋》将这个过程描述为:“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14](P2)因为客观事物的形象纷繁多变,若要精准再现就需大量语言技巧,陆机称之为“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14](P2)所以,与山水诗相伴而生的“形似”文风就带有极其华丽的语言风格,而这也是其屡遭批评的原因。当时的文论家挚虞便认为:“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矣。”[15](P1018)从不能“以辞害意”的角度出发,许多理论家都认为如果山水诗专注于语言技巧和形象描写,难免会妨害情感的传达。但如果我们把“形似”当成是“传神”的手段,就会发现它不但有出其不意的优势,甚至对传达情感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且以谢灵运山水诗中的杰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来分析: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16](P112)
“巧构形似之言”的谢灵运所作之诗就如同一幅优美的风景画。黄昏的湖面上上演着平静而灵动的光影变幻,连一片荷叶、一支芦苇都显得舒展自然、脉脉含情。于是不用再做逻辑上的推演,就通过优美风景中的愉悦体验,作者已揭示出“同物我,齐生死”的至高境界。用“窥情”“钻貌”的细腻手法再现自然景物,让读者从如在目前的审美享受中得到与作者相似的哲理感悟,这恐怕就是“形似”文风最主要的实用意义。这种手法在六朝山水诗中并不少见,比如嵇康,他曾在《养生论》《声无哀乐论》等著作中用深奥的语言阐释“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17](P157)以及“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17](P223)等理论,但在诗歌中却只用“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荫。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17](P12)(《赠兄秀才入军》十二)的景物描写,就将“越名教而任自然”[17](P234)的理念生动地“意会”出来。还有孙绰的“青松负雪,白玉经飙。鲜藻弥映,素质逾昭。凝神内湛,未醨一浇。遂从雅好,高跱九霄”(《赠谢安》),[18](P15)王羲之的“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兰亭诗》),[19](P896)这些诗歌往往是前文写景而后文直接谈玄,有衔接不自然的通病。但对于用大量逻辑推理都说不清的玄学主题来说,能借助审美形象的刻画来传达,也可算作是不错的选择了。甚至可以说,“形似”文风的出现还进一步推动山水诗朝着“形神兼备”的方向发展。朱光潜就认为:
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方面去,从赋的兴起,中国才有大规模的描写诗,也从赋的兴起,中国诗才渐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国风》转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艳丽之作。[20](P68)
在六朝之前,山水风景对于诗人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意象,而“形似”文风的出现则促使这种不确定的“内心感悟”与清晰的“感官体验”衔接,使得“意象”与“情趣”彼此融合,推动了山水审美活动的深化和诗歌技巧的进步。
通过上文的总结我们发现,在六朝山水审美理念中,既有重视“神韵”的核心观念,又有借助形象来表现“神韵”的方法论。表现在山水画中是绘画技巧的高度发展,而表现在山水诗中就是“形似”文风的出现。但这种以形象传达神韵的做法是否成功?是否符合古代美学发展的主流呢?这还需要结合古代审美观发展的全貌去加以分析。
三、 “形似”与“神韵”之关系辨析六朝山水画以“传神写照”和“气韵生动”为典型特征,强调对景物内在蕴藉的表现。但从“以形写神”与“澄怀味象”的观念来看,“神”和“形”又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这在具体画家身上有更明显的表现。比如顾恺之,在欣赏其名作《女史箴图》《洛神赋》时就会发现:尽管以“传神写照”为最高追求,但他的作品仍体现出一种专注细节刻画的倾向。因此谢赫的《古画品录》评价其为“除体精微,笔无妄下”。[11](P13)而对擅画山水的顾骏之,谢赫的评价则是:“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始变古则今,赋彩制形,皆创新意。”[11](P9)顾骏之是居于“二品”的高水平画家,但谢赫认为他在“神韵”表达方面并非高手,倒是在“赋彩制形”方面冠绝一时。其实当时的很多画家都是以形象逼真而胜人一筹的,比如毛惠远“画体周赡,无适弗该”;[11](P14)蘧道愍、章继伯“并善寺壁,兼长画扇,人马分数,毫厘不失”。[11](P18)尽管第一次举起了“气韵生动”的大旗,但从六朝画家的整体状况来看,擅“写形”者要多于擅“传神”者。而若与后代相比,六朝之际的山水画也远没有达到忽略形态而全求意蕴的程度。当时流行的是“金碧山水”,即在山水绘画中使用颜料,但到了唐代就开始流行“水墨山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说:
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无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之白。……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21](P72)
以事物原有的色彩去再现事物,反而成了对物象的悖离,这与宗炳“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的理论就有很大差别。张彦远还认为:
至于传模移写,乃画家末事。然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21](P54)
如果说六朝时代的“以形写神”勾连了“形”与“神”之间的联系,那么张彦远眼中的“形似”就成了与“气韵”对立的东西。除此之外,唐代张璪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观念,荆浩则有“删拔大要,凝想形物”的提法,都认为在绘画创作中作者的主观感受超过了客观形体的存在意义。这种倾向在宋代达到高峰,黄休复提出了评价绘画“逸、神、妙、能”的高下之品。最下一等的“能”品,它的特点是“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22](P9)而对于最高一层的“逸”品,《益州名画录》讲道: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耳。[22](P6)
在六朝画家的理论思考中,“气韵”固然重要,但还是应借助逼真的形象描摹来承载“气韵”,要花大量时间去思考“骨法”“赋彩”和“结构”等要素;可是在宋人看来,最高水平的绘画根本不考虑“形似”的因素,相反应以简化形象来达到突出“神韵”的目的。这也难怪不少南宋文人喜爱与“工笔”相对的“写意”画法,尽管后者也是古代绘画史上的一大成就,但它的确有一种完全抛弃“摹形”的倾向。温肇桐就曾评论说:
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唯心主义哲学“理学”影响而产生的“文人画”,尽管画面上只有一竹一石、一树一山,聊聊几笔,却能表达出自然想象的精神和本质,丰富了人美的情操。可是这种倾向于主观表现、自我遣兴的美学思想,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之间是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的。并使艺术作品远离现实。[12](P55)
如果将绘画领域这种从“形似”到“神似”的转变过程对照到文学领域,我们就会发现一个类似的发展轨迹。六朝时代的“形似”文风增强了文学的审美性和表达能力,但历代以来对它的批评也不绝于耳。唐代裴度在《寄李翱书》中说:“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23](P5461-5462)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一种认为“技巧”会妨害“神韵”的观念。那么,如果认为形象描述和语言技巧不能完成传达神韵的功能,唐人的山水诗创作又以什么为重呢?盛唐王昌龄的《诗格》提出:
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24](P88-89)
这段文献便是“意境”理论的出处。以描摹物象为目标的“形似”是一种基础境界,而“意境”则是一种物我融合的最高境界。结合盛唐一些著名的山水诗作,如王维的“荆溪白石出, 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 空翠湿人衣”(《山中》),[25](P135)常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26](P675)欣赏这些诗歌,我们会发现当古代山水诗发展到最高水平时,形象描述已经有机地融入到作者的情感抒发和审美感悟中,逼真的摹形手法和强烈的感官刺激不再是山水诗中最醒目的部分。在宋人的品评体系中,“意境”与“形似”的高下之分就更加一目了然,张炎《词源》中说:
齐天乐赋促织云:“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此皆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至如刘改之沁园春咏指甲云:“销薄春冰,碾轻寒玉,渐长渐弯。见凤鞵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轻翻。”……词亦自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耳。[27](P21)
前一首融情于景又不落实处,被认为是精粹之作,而后一首着意写物象,却被评为是徒具华彩的匠人之笔。对比六朝时钟嵘“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9](P19)的创作观以及刘勰“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1](P67)的审美价值论,我们就可看出“形似”文风已经由盛转衰了。
那么随着“意境”理论的兴起,文学领域是否也如绘画领域一般出现了否定形象描绘的倾向呢?事实上,古代诗人也的确曾把两种艺术形式作类比。宋代苏轼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28](P191)(《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在苏轼看来,不管是在绘画还是诗歌中,单纯地描绘物象或就事写事都是极低级的做法。这不仅反映出当时在绘画领域否定物象描写的思潮,也反映了文学领域里忽略“形似”,侧重“妙悟”“清空”的状况。但在绘画领域,过分偏重“神似”可能会导致画家师心自用,往往使作品脱离现实。因此,郑板桥批评说:
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然后而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29](P48)
而对比到文学领域,我们可以看看宋代杨万里在《颐庵诗稿序》中的观点:
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30](P293)
如果说绘画的基本结构在于线条,那么诗歌的基本存在形式就是语言。不管“形似”有怎样的优点或缺点,从根本上说它都只是一种调整语言用以传情达意的方式。如果彻底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语言基本的表意功能,诗歌的思想内容将无所依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所以在中国文学理论发展到更为成熟的阶段时,文论家从来都是以辩证的态度看待“形似”的意义的。金代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曾说过: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东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31](P248-249)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中国古代的山水审美理念中,一直存在着“形”与“神”两方面的因素。这也符合美学的基本特征,正如黑格尔所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32](P138)审美是一个借助感性形象获得哲理体验的过程。在六朝之际,当山水风景第一次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出现时,画家和诗人们一方面意识到了自然风景中蕴含的神妙真理,另一方面则不约而同地选择以形象描绘作为传达神韵的手段,因此在山水画与山水诗的创作中都出现了注重摹形的倾向。在绘画领域体现为各种摹形手法的逐步成熟,在文学领域便出现了“形似”理论以及重视语言修辞技巧的华丽文风。尽管以“形似”传达“神韵”的过程依然存在一定问题,但总体而言,不管是作为画风还是文风,“形似”不仅拓展了创作者的表达能力和审美能力,也推动了中国古代美学理想向“形神兼备”的完善状态发展,所以它无疑是六朝审美艺术成就中当之无愧的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