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打黑工丨人间

12-27 生活常识 投稿:唱情歌
我在香港打黑工丨人间


最起码在美丽都,我就没见过一个人是活得容易的。以前我觉得香港人的脸色难看,现在我也成了脸色难看的“香港人”。

                 

前言:

每次我去香港玩,如果要留宿,就会到美丽都大厦的小宾馆凑合一晚。

那里房费便宜,周边交通方便,实在是学生穷游的上上之选。我知道关于美丽都大厦不友好的传闻有很多,但我在里面见到的大多数都是友好而平凡的人。他们在美丽都里,为的不是出人头地,只是活着。

阿兰是我常去的小宾馆的前台,干活利索,总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几句更加不咸不淡的粤语。因为我经常要问她借插头和电吹风,一来二去就熟了,跟她坐在柜台后面聊天,聊过去、现在,也聊未来。

作为一个拿着单程证(门发给有条件的申请人,赴港澳地区定居的证件)的“新移民”,她在香港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两个在农村读书的女儿活得比她好。

文章为阿兰的口述。


1


2013年,我与结婚10年的丈夫离婚,由亲戚做主,移民到香港。

说是移民,其实就是为了打黑工,贪点香港人工资高的好处而已。要不是被我癞皮狗似的前夫逼得没法,我是绝不会想到香港生活的。毕竟,移居香港的代价可比到北上广深高多了。

离婚之前,我一个人扛着一个家。前夫吃我做的饭,穿我买的衣服,连他在外边和人赌输了,都是我给他还债。

离婚以后,我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做饭、洗衣他还能自己凑合,但赌债就没人还了,债主可不会让他好过,没几天他就跑到我家,先是给我磕头认错,说是以后再不打老婆孩子、再不喝酒赌钱了,求我跟他复婚。见我抵死不肯,他就当着我父母女儿的面对我拳打脚踢,连我妈都挨了两拳。

要不是我三个堂弟正好经过,父母死死拉着堂弟们要他们给我出头,说不定走投无路的前夫真会把我活活打死。

明明已被打跑了,但前夫还是不死心,托亲戚撂狠话:“从今以后,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债主自然也跟到哪里。”他还说,既然我不顾夫妻情面,非要害死他,他就要让我找不到工作,也没人敢娶。

这么多年来,我算是受够他了。只要他去不了哪里,哪里就是我的选择。所以,香港才会成为我的目的地。

我与前夫都是海南人,那时候海南还不能到香港自由行,要去只能办团签。前夫是身上有两个钱就赌光的人,自然不会有钱办团签,他连到香港的路费都凑不全。

而且,亲戚跟我说,香港人均工资高,随便一个洗碗工,月薪都能过万,我只要辛苦几年,就能攒够孩子读大学的学费。要是我肯再吃点苦,说不定过几年就能给父母盖一座新房子,体体面面地在乡下养老。

这几年,因为我不成器的前夫,父母在村里没少受白眼,女儿也没少受人家欺负,我实在不愿意继续委屈他们了。眼看着亲戚从香港回来探亲,穿着新簇簇的衣服,大包小包的礼物分给亲朋好友,我也心生羡慕。

想起小时候天线勾来的TVB信号,想起小屏幕里五光十色的香港,我也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亲戚,亲戚拍着胸口说没问题,叫我把证件给他就行。

而我到香港的第一站,就是美丽都大厦。


2


美丽都大厦在尖沙咀,就在重庆大厦旁边,之前因为卖小熊饼干出了名。

虽然说是大厦,但里面餐馆、商店、宾馆、超市样样齐全,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帮我办移民的亲戚在大厦里开了一家廉价的小宾馆,这几年开放了自由行,给他带来了很多大陆客的生意。

之前帮他打杂的女工也是亲戚,但她已在香港住满7年,拿到了永久身份证,自然不愿意再做他的廉价劳动力。除了靠体力吃饭的新移民,谁还会乖乖地拿着低于市价的工资,在这里做牛做马呢?亲戚这才打上我的主意。

这些事情,当时我都不知道,以为看着老母亲的份上,亲戚总不会骗我。结果,我刚到美丽都,亲戚就变了嘴脸,跟我说,他帮我办移民花了30万,利息可以不收,但本金一定要还上。

我哪里拿得出30万呢。

跟前夫离婚,我几乎是净身出户——当时想,只要能离婚就行了。陪嫁的一对金耳环和一只金戒指都拿出来帮他抵了赌债,要不然他压根就不会跟我到民政局办离婚。等到来香港的时候,我身上只剩下300块皱巴巴的人民币,藏在胸罩的夹层里,这还是我妈攒了好久才攒出来的救命钱,让我留着在香港傍身的。

但是,区区300块在香港能管什么用呢?

而我也根本不知道亲戚实际上花了多少钱,但他说的数字我必须要还。

他知道我住哪,也知道我的父母孩子是谁。就算我跑了,家里人却是跑不掉的。万一连累了他们,那我千辛万苦到香港又有什么意义?

明知道我拿不出30万,将我劈头盖脸数落一通以后,亲戚便不再管我了。我只能厚着脸皮,问他借了50港币,开始自己找起工作来。

 ●  ●  ● 

3天里,我跑遍了深水埗、旺角、荃湾、九龙,为的只是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狗窝能落脚。人生地不熟,还不会粤语,为了省钱多熬几天,我连小巴都不舍得坐,全靠两只脚走。走完这3天,脚上满满的都是血泡。

可除了绝望,我别无所获。

香港的人工高是不假,一个洗碗工的起薪都有13000块。但香港的物价更高,一碗云吞面27块,一瓶水6块,租一间脚都伸不直的“棺材房”要3500块。再算上交通费,辛苦一个月,也就勉强活着。

我来香港之前,完全没想过会背上30万的外债——我是要给两个女儿攒学费的。虽然她们的爸爸嫌她们是赔钱货,没事就打她们出气,但她们都是我的小棉袄——每次前夫要打我,她们就冲过来,抱着我、保护我。有好多个晚上,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只想喝农药的时候,就去看看两个孩子的脸。

我当年是糊糊涂涂地结了婚生了子,但两个女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们聪明、好看,不该像我一样,过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

到了香港的第4天,我问亲戚借的50港币就剩两个钢镚了,而我也没了力气,只能坐在美丽都大厦的楼梯边咬面包。那个面包还是我来香港的第2天买的,吃了3天,早就发硬了,但我连大口咬都不舍得。

我一边咬面包,一边流眼泪,觉得自己这回算是完了,只想跳楼死了算了。但我怕30万的外债连累家人,孩子还没了妈。想来想去,还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哭着去求亲戚,求他给我一份工作。

后来我才明白,亲戚就是在等我求他,但他当时却露出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他先没说让不让我留下做事,开口就数落了我一顿:拿着单程证、欠他30万、不会讲粤语,也不会讲英文。最后他盖棺定论,说我在香港连做“鸡”都卖不出价钱。

我一个人撑起一个家这么多年,本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我当时根本没顾得上生气,听他这么说,反倒就觉得他说得对,整个人都在发抖,就怕他不收留我,后来干脆跪下来求他。可好说歹说,亲戚还是一直摆谱不肯松口。我真的急了,顾不得身后人来人往,哭着冲亲戚喊:“你要是不让我在这里做事,我现在就跳楼。我死了,那30万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亲戚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了我。


3


既然寄人篱下,那我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亲戚说什么就是什么。

亲戚给我开的工资很低,一个月6000港币,还要扣掉3000块来还债。我跟亲戚抱怨,这个钱实在太少了,餐馆的服务员时薪还有50块。但亲戚说,像我这样没有根基的新移民,根本没人会要,遇上警察盘问就更麻烦了。我心里害怕,就没再说了。

跟着亲戚唯一的好处,就是亲戚能包我吃住。扣了“还债”的钱以后,剩下的工资我能自己揣在手里攒起来。

能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说包住,其他要求就不能太高了。我也是慢慢地才了解,香港人其实活得并不容易,远没有电视里那么光鲜。有些人连楼梯的角落都愿意租,甚至在厕所上边搭块木板也能做床位,一个月还要几千块。

亲戚虽然是开小旅馆的,但经济也不宽裕。收拾齐整的房间是用来赚钱的,给我住的地方在过道的窗台边,用木板分成的小隔间,宽不到一米五,长也不到一米五,在一块大木板上装个滑轮,就当门来用,再用一块大木板卡住小隔间,就是睡觉的床了。

床铺倒是现成的,但不是客人用的白床单,而是先前女工睡过的旧褥子。但我不介意,只要是不用花钱买的,就是最好的了。只是小隔间实在小,拉上门以后黑漆漆的,跟睡在棺材里差不多。我一个一米五的矮子,晚上睡觉也只能蜷着腿。稍不注意,想伸展一下身体舒服一点,脚后跟就会撞得木门砰砰响,吓自己一跳。

能有一个住的地方,我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只是门上没锁。先前的锁是之前的女工买的,她走了,自然把锁也带走了,我只能到隔壁重庆大厦再买一把。重庆大厦出了名的印巴裔多,男人都长得五大三粗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盯着来往的女性打量。每次经过我都害怕。

但也没办法,那里的锁几乎是附近最便宜的了。我也不懂得怎么在香港的银行办存折,全副身家就放在小隔间里。虽然过道都装了摄像头,但我还是怕。哪怕只是一个一砸就开的锁,也能给我莫大的安全感。

第一次去重庆大厦,我是跑着进去、跑着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里面过了大半辈子,出来的时候手心冒汗,但实际上只花了10分钟。

至于吃的,亲戚倒没亏待我,有菜有肉很丰盛,我在家里都没吃得那么好。美丽都大厦是这一片的物价洼地,除了莎莎这样的大商铺以外,还隐藏着很多住户们开的小饭铺小超市,有些小饭铺比自己买菜做饭还合算。

亲戚平时就不自己做饭,都是叫楼下小饭铺送一个荤菜、一个素菜上来,一天就算完事了。逢年过节会点一碟烧肉,但平时大多吃的是便宜的马鲛鱼。

虽然是老板,但亲戚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老婆常年身体不好,医药费就要花不少,孩子学费也不低,所以他对钱很计较。我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能不花钱吃饭就已经很好了。小饭铺的老板和亲戚认识十几年,老板儿子上来送饭的时候,总会免费捎上白饭和生滚汤。小伙子爱笑,人也很好,每次都会多带一些,剩下的我做成汤泡饭当宵夜。

也正是因此,我才能在香港留得住。


4


小宾馆虽“小”,但也有30多个房间,我一个人要干完所有的活。打扫房间、洗床单被套、办入住退房收钱,都是我。我就像千手观音,万事万应。刚开始的时候难免焦头烂额,常被亲戚骂“弱智”。

还好,小宾馆里事虽然多,但不复杂,不过一个星期,也就都上手了。

每天早上,最晚7点我就得爬起来。整个早晨就像打仗:洗衣机开动后,先去把之前晾着的床单被套收进来,一张一张叠好,塞到柜子里;再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拿出来,甩干水、晾好。一边在洗衣房做事,一边留意有没有住客出来。

忙到9点,运气好的话,我就能热点汤泡饭垫垫肚子。很快就会有早起的客人出来退房,我得在大批客人出来退房之前把其他事情料理好,然后一心一意给客人算房费、收钱收钥匙。

入住、退房,都是钱,所以是小宾馆里顶重要的事。我心里得有数,记住所有客人大概的信息,然后找到入住记录,收足客人的钱,再把钥匙收回来。要是收不足钱,或者丢了钥匙,我这一天就算白干了。

有时候客人虽退了房,但还要出去继续逛街,拖着行李不方便,亲戚就让他们把行李寄存在过道上。我还得留心看着,要是有个万一,闹到警察上门,就不好办了。

怕警察,倒不是因为自己的粤语不灵光,现在的香港警察大多会讲普通话,只是我心虚罢了。毕竟,我拿的是单程证——按照亲戚的说法,运气好的话,可能问几句就了事;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留不住了。

 ●  ●  ● 

在美丽都过日子,有点像华人在唐人街,不会讲粤语不算事。亲戚在香港几十年了,粤语还是不咸不淡,一样能开宾馆做老板。

不敢住重庆大厦的大陆客都往美丽都跑,我那口不咸不淡的普通话正好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在大多数的无聊时刻,他们会倚在房门跟我闲聊两句。

“你怎么就来香港打工了呢?”他们通常会这样问。

“亲戚介绍来的。”我通常这样回答。

一般情况下,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们来香港不是为了住这种又小又破的宾馆,他们住这种又小又破的宾馆也不是为了和我聊天,只是嘴巴痒了想找人说话而已。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无关紧要的。

有时候我也会遇到老乡,口音就把我暴露了。他们很快就能从我身上找到乐趣,明明刚进门的时候还有些客气,知道我是老乡以后,反而变得倨傲起来,好像我在香港这个狗窝里做服务员,身份就低了他们一头。

“来香港这么费事,你又是做服务员的,能赚几个钱?还不如回家,守着老公孩子过日子,岂不是比现在伺候人自在多了?”

说完他们就笑。我通常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毕竟他们是客人。

所以后来,我更喜欢面对外国人。他们叽里呱啦一通讲,我只能傻乎乎地看着他们,指手画脚地猜他们想要什么。当然,我听不懂也没关系,对亲戚来说,我只要收足钱、拿回钥匙就足够了。

办退房和入住的人,每天都不少。毕竟在尖沙咀这样的繁华地段,一晚的住宿费只要200港币,除了重庆大厦,哪里都不会比这里更便宜。我一天下来也总是忙的,唯有中午1点到2点,是我最喜欢的时段——要退房的都已经走了,要入住的还没来,账面和床单被套都弄好了,这是完全属于我的时间——只要不离开小宾馆,我做什么都行。


5


入夜以后,小宾馆反而比白天麻烦些,这时候的租客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小到借电吹风充电插头,大到吵架喝多吐得一地都是,都得我负责。哪怕没什么事,我也不能自在地歇息。亲戚就这点小家业,每天总要来宾馆看看,和我对账。当着他的面,我不管怎样也要装作忙碌的样子,守到十一二点才锁门睡觉。

在小宾馆里,总有一些租客给我不自在,给亲戚扣我钱的借口。这群租客不是睡一两晚就走的游客,而是长住在此的本地人。比起日结日清的游客,他们给房租从来都不准时。

香港物价贵,房价更贵。对于那些中年失意的老男人来说,东山再起买房子,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有公屋可以申请,但要求高,轮候时间长,他们都说自己不敢指望。一些落魄的生意人为了省点开销,就长租一间房。没那么讲究的,会去重庆大厦,因为那里的房费更便宜;讲究一些的,就会来美丽都。

亲戚开的小宾馆,就有几个这样的生意人,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因为只有那里的房间有窗,比较安静,面积也大。几个单身汉就散居在那几个房间里,每天都西装革履地出门,好像真有什么大生意等着他们去做。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一个人,有时候,会带着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女人,然后房间就不太好清理了,劣质香水的味道非常难闻。

看起来这群人常年住着宾馆、还招妓,一副挺奢侈的样子,但实际上还真不是。在这里,一个月也就收6500港币的房租,水电网费全包,还有我天天给他们换床单、打扫卫生。但就这点钱,在香港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小宾馆才过得下去。

至于招妓,那就更不费钱了。不管是美丽都还是重庆大厦,有的是人等着开张做生意,嫖资一般都不贵。我听住客抽烟聊天的时候提起过,一般五六十港币就能找到不错的。要是他们不挑,一碟咖喱饭也有人愿意。

很快我就和这些长租客熟络起来,他们都是老一代香港人,享受过经济腾飞的好处,现在老了不走运,却还想保留一点英国人的绅士派头,装出点倨傲来维持自己的体面。

但他们对我还算客气,见面都会跟我打招呼,买了新鲜的小点心,也会主动叫我去吃。逢年过节见到我,多少都会给我一封利是(红包)。钱不多,一张10块港币而已,他们香港人很在意“意头”。

其中有一位,对我尤为殷勤。不仅时常堆着笑脸跟我打招呼、请我吃点心,还给我整百的利是。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他一个男人的手比我的还好。他当时笑笑没说话,过后就在楼下的莎莎给我买了护手霜和指甲油。

要说我的心里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我在这里帮工了这么些年,亲戚何曾给我买过什么?我觉得过意不去,对他就比对别人周到些。

他明明是一个单身汉,换洗的衣服却不少,每件衬衣都要烫过才挂起来。一个大男人,顶着将军肚,缩在小洗手池边洗衣服,看着很可怜。衣服洗好了又没有阳台晾,挂得满屋子都是。后来,我就帮他拿去洗衣机里洗,晾干叠好后,才还给他。

一拿一送,一来一往,我们就更熟络了,有时候他会走出来,倚着门跟我开玩笑,笑着笑着就越靠越近。有熟客看见的次数多了,就拿我跟他起哄,叫我们在一起算了,彼此也算有个伴。

我只当他们是玩笑,不敢多想。

6


他是本地人,50岁出头,是个“不婚主义者”。年轻的时候,手里有几个钱,又会讨女人喜欢,女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7个孩子6个妈。现在年纪大了,头顶秃了,肚子鼓了,更重要的是没钱了,自然就没有女人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就一直盯着我笑,然后亲密地拍拍我的大腿,跟我说:“年轻的时候,我不懂事,有钱都拿去玩了,现在孩子都不理我。现在我想收心了,要是有合适的,就想认认真真地谈,要结婚也可以。”

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他好像在暗示什么,又不好轻举妄动,只好一边尴尬地笑,一边又有些心动。出门诸多不易,我也想有一个人能让我依靠。就像亲戚说的,这栋楼里露水夫妻多得是。连楼下的管理员阿伯,六十多岁的人了,只有一张简易床铺在楼道里睡,一样找了个女人聊天。

“阿兰,你才三十几岁,不找个男人,我都觉得可惜啊!”有时候亲戚的老婆撞见我在跟租客聊天,就会这样和我说。我也知道,邻近几层楼的小宾馆里,都有服务员和租客做露水夫妻,男人出千百块就能稳定地拥有一个女朋友、一个女佣,女人也多少能占点便宜。

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好顾虑的。

我一个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关键是我也怕出丑——女人总比男人易动情,男人可以逢场作戏,女人却渴望天长地久,而服务员和租客也难长久。

那些老男人的算盘都精,他们找服务员做女朋友,一来是想有人照顾生活,二来也是方便拖欠房租。有个老乡就找了个租客,着实也恩爱过一阵,那个男人还带着她去吃过自助餐。为了在我们面前炫耀,她还偷偷从餐厅里带了点鱼生、牛肉这样的贵价菜,说是请我们吃。我没觉得那三文鱼有多好吃,但我羡慕她有男人照顾。

不过,我还没羡慕多久,她就跟那个男人一拍两散了:她问男人要了几千块,给孩子交学费,男人给了,她开心得到处串门给人讲。结果到了该交房租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死活不肯交,说他已经给过钱了,不肯给第二次。最后闹得没法,还是我那个老乡把钱掏出来,多赔了千把块,替他把房租交了。

这还算是好的。还有过一次,那男人婚都没离,只是住在这里躲债,也找了个女朋友,在这里快活。分居的老婆气不过,上门抓奸,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连警察都上来了,吓得我好几天不敢出门。

 ●  ●  ●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没男人也总比丢脸丢钱强。男人给我的只是零花钱,我却是要养家糊口的。万一真跟哪个租客好上了,我怎么好意思真追在他屁股后头,找他要房租?

要说催收房租,真是小宾馆一等一的大事。每到催房租的时候,租客们的矜持、礼貌就全都不见了,好像看不见我一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咯咯”的皮鞋声都轻了好多。

都是熟客,我也不能追得太紧,要不然伤了和气,以后就没法再占他们什么便宜了。明明月初就该交上个月的房租,我一般月中才问他们要。但他们还是推搪——欠一个月是欠,欠两个月也是欠,欠得越多越占便宜。

一开始他们还会解释一下自己的苦衷,不是说生意难做,就是说小孩子多、前妻掏光了家底。再到后来,他们就懒得解释了,再问也只是笑,像是在看我一个女人能把他们怎么样?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要生活的。他们不出门,我就拍他们的房门,当面催他们要;他们出门了,我就在小宾馆的门口堵着,问他们要。

还好,这群人也还是要脸面的。堵过以后,多少都会拿出一点钱。毕竟香港居大不易,要活着就得学会给别人一条生路。


7


就这样,我在美丽都生活了4年。

这4年里,我的生活无风无浪,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无聊。这里没有电影演的那么恐怖,没有当街的枪战,也没见过什么黑社会。虽然偶尔会遇到一些小混混,但更多时候都是努力谋生活的老实人。

比如楼下小饭铺的老板,说是老板,其实也和打工仔一样,大热天不舍得开空调,汗水淋漓地在炉边炒菜,还经常把做作业的小儿子叫去送外卖。对面小旅馆的老板,舍不得请人做事,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头白发都不舍得买染发剂染,顶着大肚腩在旅馆里进进出出,为了能多一间房收租,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几十年。

最起码在美丽都,我没见过一个人是活得容易的。以前我觉得香港人的脸色难看,现在我也成了脸色难看的“香港人”。这里的生活太累了,但没办法回头。

我在香港几年,认识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朋友。熟悉的人都是老乡,但我和她们的交流仅限于倚着门聊天,因为我想知道哪里的人工高,搞清楚后我就继续回去做事了。她们约我去公园玩,我也从来没去过。

那些休息日就喜欢在大街上坐着聊天的菲佣,哪怕能说再流利的粤语,我也跟她们聊不来。流落到香港的亲戚也有不少,但我都不愿意去见,因为我不愿意花钱,而拉关系总是要花钱的。对我来说,最大的消遣就是一个月休息一天的时候,走两个路口到海港城逛逛,运气好还会撞到哪个小明星在登台走秀。

从海港城回来,我喜欢到重庆大厦的“大家乐”坐一会,点一份最便宜的套餐,用4包白糖配一杯烫嘴的丝袜奶茶,这个月就算过去了。

一个月庆祝一次发工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生活虽然一成不变,但我的收入还是比4年前多了一些。亲戚还想用3000块留住我,我告诉他,他真是想得美。我在香港虽然没有立足之地,但在美丽都,我总能找到一份新工作。要不是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早就跑了。

所以,亲戚给我加薪了,现在一个月到手能有4000港币。只是这些钱不属于我,我得留着给小孩做学费,等着拿香港的永久身份证。以后她们要是想来香港,我就留在香港,多攒些钱也得把她们弄过来;如果她们不来,那我攒够养老的钱就该回去了。

香港虽好,却不是久居之地。我在香港所有的,不过是美丽都的日日夜夜。

编辑: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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